阿荒:和门恋爱的人|实验场

阿 荒 成都人,85 后天秤座,毕业于四川大学给水排水工程专业,大学开始尝试短篇小说写作,至今多年。 和门恋爱的人 文 / 阿 荒 这个深秋的南方不知怎的,莫名演变成糟心的六七月式的梅雨季,一连数周,漫天飞舞的雨点像绒毛洒向大地。城
原标题:阿荒:和门恋爱的人|实验场阿荒成都人,85后天秤座,毕业于四川大学给水排水工程专业,大学开始尝试短篇小说写作,至今多年。和门恋爱的人文/阿荒这个深秋的南方不知怎的,莫名演变成糟心的六七月式的梅雨季,一连数周,漫天飞舞的雨点像绒毛洒向大地。城市的下水管道不堪重负,终日发出哀怨的咕噜咕噜声。沿街的商铺几乎一律无人看管,紧锁大门,似乎生计在自然面前不足为提。上班时辰的人们像躲避瘟疫般在街上行色匆匆,即便是对雨满心欢喜的人,也早在雨季开始的一周后感到厌倦。整个城市犹如一片荒废的草原(永远川流不息的车辆倒成了寻食的牛马),任雨屠割。我在这儿,亲爱的南方、疏离的南方、无人照料的南方,有理由感到欣喜,颠覆时节的雨季让我心安理得地缩回小屋,日复一日地居家发霉。唯有雨季才会减轻岁月消耗信念带来的不安。至于为何产生这种不安,我的心告诉自己得秘而不宣,最好自己也无需寻到答案。浑浑噩噩的态度未尝不能形成另一种人生信念,乏力地托起自己日趋霉坏的身体,直至灵魂消退。有时,我实在忍受不住终日的慵懒——毫无疑问,长久地呆坐造成了健康的受损,从而促使了这种反抗——从书桌旁站起身,焦躁地在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里来回打转。每当我离开书桌,其上摆放的古旧电脑便像急需安抚的家猫,吱吱叫唤起来,分明在提醒我:它大限将至,我却在它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蚁虫横生的角落里,通常我会从一堆酒罐里搜出一把破烂的黑雨伞,在老鼠啃出来的洞眼笼罩下,鼓足勇气走出家门。目前看来,我食不果腹、前途渺茫,有必要从朦胧和微醉中拔出清醒,唤出人类与生俱来的面临生死的成熟和力量。我怀念过往的一些亲近和安慰,如今已不复存在——愚蠢的天性使我不断远离我所熟悉的一切。当我漫步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在这个南方城市的雨帘中,不管是一路所见风景,亦或稀疏的陌生人群,竟发现他们都能轻易提供给我温和与坚韧。就是在这些时候,我遇见了简先生。大多数情况下,简先生都留着一脸的络腮胡。尽管干硬的胡子使他看起来粗犷无比,却依然能从络腮边缘找出悉心剃刮过的蛛丝马迹:不动声色的齐整,线条流畅、干脆利落。另一方面,由于络腮胡占据了他脸部的大部分面积,掩盖了岁月的脚步,人们往往很难从他的眼神和表情中琢磨出他的实际年龄。依我不负责任的猜测,他大概四十岁上下。当他的眼睛投向外界时,总是敷衍了事,就像对待我们自家中的门窗一样——他并不关心他所看到的世界,哪怕随时做出一副极力搜寻的样子。他的眼睛活像一面铜墙铁壁,抵挡反射出所有试图进入他心灵的成分。而他的表情又是那么冷淡,如白蜡的肌肤增添了冷淡的深度。和他交谈时,我总是担心他会吐出讥讽的字眼,往往自顾自地渐渐红了脸,他却一如既往地若无其事,愈发让我恼恨,不禁觉得,和他比起来,懦弱的自己是个多么不幸的人啊。正是这种对比上的不幸让我不自觉地慢慢靠近了他。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他时,他正在公园的椅子上正襟危坐,凝视前方,双手像被调教过般规矩地摆放在两条合拢的大腿上,那是一种僵硬到滑稽的姿势。毛毛雨铺满他头顶的树叶,汇聚成大圆点砸在他身上各个部分,一些雨水经由他眼角流下来,睫毛也由之抖动。我知道,有的人喜欢从自己隐蔽的角落来静观、思考世界,跟恨不得将周遭事物尽收眼底的小说家相比,他们的观察更消极更内化,并且程度各不相同。我不敢说这场面打动了我,至少产生了让人为之叹息的柔美。为了谨防打扰他,我收起了黑雨伞(仿佛无重量的雨点并不会让我的身体更败坏,再者,雨伞本身对我来说也意味着不祥),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我希望自己的出现不会产生突兀感,而是同他制造的场景一样,柔和而自然地嵌入。我看了他一会儿,他并没有抬起头来跟我周旋。事实上,他的情绪没有受到一丁点儿影响。我忍不住告诉他,公园的椅子经过雨水连夜的冲刷已形成一道浅沟,理所当然地,他也会意识到这点,我所不能理解的是,为何不能换个稍微干燥的地方。据我所知,满屁股直至腿管都装满雨水并不算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当然我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非要说,只是一种不自主地出于善意的提醒。我一定是很久没开口说过话了,宅在简陋的出租屋里让我忍受了沉默带来的折磨。此外。还有另外一些精神折磨,对我这般可怜人来说,如果不能消受,最终也只得悲伤地屈服而逃之夭夭。这不打紧,我不在乎这个。简先生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才下定决心,回答我的一番苦口婆心。但他简明潦草的说话方式使我的自尊遭到一些损害,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这根本就是他的做派,不是为了显得酷,而是对整个世界无话可说。他穿着一套被淋湿的旧运动套衫和布鞋,套衫边角有被磨损脱线的痕迹;双肩背包同他一起坐在椅子上,倚靠着他;板寸头的发根由于受到雨水的浸润,变得湿漉漉的——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刚从篮球场挥洒完汗水归来,虽然略显瘦弱的身形和运动员毫不搭边。这些形象和他对我一贯的漠然,因为雨季的连绵不绝而重复定格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承受了外界的变化,却没有遭到这种种变化的阻力,犹如没有意识般,在我所能见到他的时候,他一脚踏进了虚无。我们可以一起坐着。我一面近乎谄媚地对他说道,一面不由分说地坐在椅子空位上。随后又微微指责自己,我清楚地意识到,假如因为某些欲达到的事情而把自己降低为卑下的仆役,我一定会不加掩饰地蔑视自己。简先生再也没有回答我。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闭上了双眼。我闻到他身上雨水裹挟而来的尘土味,混杂着公园里梧桐树的树皮味,自有一副浑然天成的超脱感。此外,他的呼吸均匀,肩膀和胸脯随着他的呼吸节奏一上一下轻微地颤动着。我观察着他,尽量模仿他的状态,排除思绪的干扰,细微地体验雨水一点一点地钻进我衣服,渗透进冰冷的皮肤。到临别时,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像多年至交般拍了拍,以示友好。他颔首作答,没有拒绝我的冒失行为。那是一副柔软至极的肩膀,毫无警觉和防备,自然舒展,犹如晴天慵懒地躺在蓝天上的绵绵云朵。回到出租屋里关上门,我兴致盎然地在电脑上敲出两页字,之后由于疲劳和困顿战胜了精力,我合上电脑,一头扎进被褥,沮丧又如往常一样迎面袭来。我猜,如果不能把小说结束,我整个人将随未完成的小说一起夭折。同时,我的内心里又生出另一种新的情感,熟悉而遥远,在过往的人事中偶尔能品尝到的情感:那便是对简先生的向往。因着跟他在公园仓促的分离,我愈发受到不幸之感的困扰。在我能估摸的范围内,我希望它是一种正当的、纯洁的、合乎人性的需求——我越来越急切地盼望再次遇见他。到思念煎熬、烹蒸着我心的第三天,我提起黑雨伞漫步出门。如果在同样的公园里,再次看到简先生端坐于椅子上,以同样的冷漠注视世界,那我一定会感激上苍。啊,神没有赐予我举世瞩目的写作天赋,却能为公平起见,在其他方面给我补偿,让我不至于承担广袤的幻灭感,那时,我将跪下来亲吻它老人家的脚,请求它的宽恕,热泪盈眶。果然不出所料,透过曲折的小径和朦胧的水帘——我已分不清是雨是泪(那泪水在刚刚结束的漫长的四十八小时中,变得如此的常见和廉价),我远远望见了他,这两天来我朝思暮想的、一成不变的简先生。从小习得的文人品性和作风,使我丧失了身为女人的矜持。我撑着伞不顾一切跑上前,面对简先生蹲下身子,紧紧握住了他那置于腿上、平摊重叠的双手。不知何时被甩开的雨伞陷入旁边花园的湿土壤里,折断了脊骨。我由衷地向简先生倾诉着:对他快速产生的炙热情感,这情感由于太久远差点使我辨认不出,因此想再次拥有和体验它;因为内心被他紧紧攥住而无端生出的苦恼——我已无法在日常的痛苦延续中从事我的私人事业(话虽如此,我内心仍深深地怀疑,在他出现之前,自己也从未有效行使过这所谓的事业);我请求藉由他的手,一寸寸地抵达他修饰完美的、坚硬如铁的络腮胡,像那天冒失地碰触他的肩膀一样,抚摸他瘦削而沉稳、又最透彻的形容还是冷漠到迷人的脸颊,最好能刻上我的吻迹。我涨红着脸,语速越来越急促,不顾廉耻地展示和剖析自己,打心底认定无论他觉得荒谬与否,都要如数吐露。显然是荒谬的。简先生似乎识破了我的担忧,对它进行确认道,你要学会抑制对我的感情,这是为你好,我不爱人。他一脸无所谓,依然用简短的语言打发我说。哦,我不想再重温我当时的绝望和无助,以及卑微的无效带来的耻辱,因为那将是又一次的身心摧残。为了安慰我,那天剩下的时间里,简先生陪我一起呆坐了半个下午。公园里通常有软绵的毛毛虫僵死在长椅上,我久久凝视着距我不远的它们,坚持认为在那些小小的躯体里面,正有条不紊地分担着我干枯的一毛不值的灵魂,犹如无感情地用刀分割一坨置于菜板上的猪肉。临近黄昏时,雨终于露出歇息的迹象,变得时断时续,最后弥散于天际。简先生第一次打破沉默,建议我若是闲暇,可同他赶赴另一个地方。带着死灰复燃的心情,我欣然前往,徒留黑雨伞斜身栽入泥地。看得出来,你在尽量回避生活中的平庸,而且过于极端。简先生带着失魂落魄的我穿越大街小巷的时候,如此说道,好比之前我们只是在饭桌上喝完交心的茅台酒。我没猜错的话,这点和我很一致。简先生见我久久失语,罔顾我狰狞的表情,继续说,不过正是因为这点,我们相差很远。你很有力量,我却变得越来越轻;你处在微妙的变化中,我却坚守着理念;你试图从光里移向阴影,但愿你能返回,尽管我远在青年时期就不曾出来;你心中的火炉燃烧旺盛,我却在白昼中一点点地浇灭它;你的体验是为了增添柴薪,我却是为了更彻底的弃绝。如果我还能发出声,我一定会请求他,请求他谅解我,不要引诱我同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他交谈起来。我苦心经营的灵魂正在逐步远离我,让我不能摆脱痛苦的迷雾,此刻仍使我彷徨其中,无法挤出一丝力气冲破言语的障碍。何况他对我说的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出于回馈我的善举,便向我展示与他看到的我相对立的人格,最终反而让我谅解他吗?啊,我们到了。还未等我回过神,他一把将我拽进某个小弄堂,略提嗓门叫道。我像平生第一次见到弄堂,细细打量着它:墙壁爬满了污秽;外置的水龙头探向砖头搭建的粗糙水槽,拧紧的阀门并不能阻止水流的滴答滴答声;装满货物的人力三轮车停放在弄堂中间,使走道愈发狭窄无比;如同监狱的住房半掩着同样黑漆漆的门窗;两三个少妇靠着墙,或哄着怀里的婴儿,或朗声闲聊。我回过头,不解地望着简先生。他丢下我,正抱着赞赏的态度,且行且止地抚摸着沿墙而造的每扇铁门,脸上浮现出别扭的温和,而他对我却是如此严厉。待他停下脚步时,其中一名少妇将怀中的婴儿递给同伴,朝他踱步而来。到这时,我才发现这几名三十岁上下的少妇穿着考究,尖锐的高跟鞋、大腿肌肤若隐若现的黑丝袜、半袒露的酥胸(我得同时承认,这酥胸在哺乳婴儿时会更加便捷)以及染得红红黄黄的长发,无时无刻不对她们暗含的另一身份进行着美学阐释。三十吗?简先生不舍地移开投向铁门的柔情目光,转而向那名少妇询问。似乎唯有面对人的时候,他才会重现自我塑造的为人品格:严肃、冰冷、不容侵犯。最低四十。少妇暧昧地笑道。简先生的冷漠无法伤害她的心,反之也将成立,我毫不怀疑。简先生老练地耸耸肩,表示成交。他挽着少妇丰腴的肩膀,朝弄堂深处徐徐走去。在那煎熬的两天夜里,我曾经无数次幻想简先生修长的手指回碰我的双肩,尽管它们会因为紧张变得僵硬。那时,我急于将自己在月光下的心呈现出来——倘若月亮如神一样感知到我的需求而现身,并同他、同我小说中的人物以及同整个世界交融,我甚至相信,应该从这纯粹的爱意中觉察到迂腐,让自己羞愧和发笑——我需要着重把自己锤炼得坚实、不可摧毁。要有毁灭和被毁的觉悟,虽然从根本上来说,我依然需要界限,不可僭越的流动的界限。明天下午去公园,你会看到我在那儿。简先生在即将拐入弄堂最深处的岔道当儿,终于想起了我,扭头对我喊道。这喊声伴随着高跟鞋一深一浅的踢踏声,仿佛在向我人生致以最高傲的讽刺。当晚,比冬季更冷酷的寒意扫荡了我的小屋,让每一件物品都蒙上如同简先生一般的冰冷。我裹上唯一的大衣和棉被,看着电脑的屏幕灯由亮及黑又重新变亮,瑟瑟发抖。酒罐里的白酒早已喝光,面包片也所剩无几,墙角的老鼠只能反复啃噬着木箱。我失望地发现,自己对身边的一切事物毫无优势可言,所幸并没有被完全击倒。如果必须要我接受目前赋予我的情境,只能使用另一种音调来搭建它、接受它,将它全部内化,到时,它回应我的不再是无着落的痛苦,而是朴素和悦动的安宁——这是睁眼到天亮我才想明白的道理,当我挣扎着决定再同简先生相见的时候。古旧的电脑被我折磨了一宿,终得喘息,还出奇地生动——它上面的文档比昨日多出了十多页小说文字。实话说我很怀疑,当我用自己引以为傲的敏锐去观望世界,将各色人事书写进自由和爱的关联之中;当我以为如此行进将持续奠基我人生信念的时候,同简先生相比,自己迫切的体验需求不过是人生中另一种冷漠。天又飘起了蒙蒙细雨,我比简先生到达公园的时间更早。我坐在他平时一贯坐的浅沟位置,模仿他的姿态目视前方,眼睛所及之处是公园出口方向:在条形铁栅门的对面屹立着一间工厂,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防盗门,样式新颖、造型美观,上面冲压的花纹层出不穷。它们唯一相近的是材质,不是铝合金或铜制,而是清一色的不锈钢。它们以不锈钢原始的青灰色排列成行,像是抵达世界尽头的最后屏障。而我们的简先生在这个时候,背着一道铁门远远地向我走来,遮蔽了我的世界尽头。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我看着他把铁门卸下来,竖立在他身边,冷冷地问道。当然,当然。从今天起,我和我家的铁门开始正式恋爱,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在我的天性里,我无法做到爱人,门是我最好的选择。它就是我的摩西,引领我走向人生溃败后的新生法规。简先生露出难得的羞涩,温柔地回我。他的温柔和耐心根本不是指向我。他将曾经长长的络腮胡剃了个精光,甚至在运动衫领上笨拙地拴了一个蝴蝶结。也就是说,昨晚是我最后一个单身之夜。他补充道,仿佛昨晚他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孽,而不屑言语的他总归得为此做出一番解释。那是怎样一道铁门呵?光秃秃的青灰色,除了铁环把手没有任何的纹饰,不仅不能防盗防火,隔热隔声也是无稽之谈,像是被对面的造门工厂所遗弃的次品。在泛光的铁皮表面,我看见简先生和我像两个孤儿,轻飘飘的,随着我们身形的移动而扭曲地镌刻于冷冰冰的铁门——那简先生奉为一生的爱人身上。通过它,我宛若看到了跟随我多年的电脑,今晚,它的文档将产生一个崭新的标题:和门恋爱的人。家里怎么办?我不是说你家人,依我看,跟我一样,你早已摆脱他们的控制。在急于回到冰结成霜的出租屋前,我打定主意最后问道。我俩去过很多地方,每当我带它出外玩耍时,家里无不被扫劫一空。不过我本就一无所有,哪里有它,哪里就是家。他附身探向铁门把手,在缠绵不断的柳絮般的十月雨中,送上了我见过的最深情同时也是最残忍的一吻。青年作家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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