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患者不吃药的结局我有一位患精神分裂症的好朋友

转载自上观新闻微信号(ID:shobserver) 作者 张卫奇 圣诞节前夕,欧洲人都习惯给自己的亲友写一封贺节信,这些年我也养成了这种习惯。不过在写信之前,我总会翻阅一些以前收到的贺节信,重温过去的人和事。前些天在书柜前翻阅时,我无意
原标题:我有一位患精神分裂症的好朋友转载自上观新闻微信号(ID:shobserver)作者张卫奇圣诞节前夕,欧洲人都习惯给自己的亲友写一封贺节信,这些年我也养成了这种习惯。不过在写信之前,我总会翻阅一些以前收到的贺节信,重温过去的人和事。前些天在书柜前翻阅时,我无意中发现了一封特殊的贺节信,信封里面装着一篇很讲究的素描画夹页,夹页里面有五六张两面都写得满满的信页。写信人的字迹近似狂草,行如流水,飘若浮云,笔锋随意挥洒,线条奔放。旁人要想读懂这封狂草式贺节信,或许还得花一番功夫,可是却让我立刻就想到一位久违的老朋友——乌尔士。1.令我目瞪口呆的初次见面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在瑞士伯尔尼大学医学院脑生理研究所得到了一个助教的位置。上班的第一天,我兴高采烈地去所里报到。在走廊里我遇到了很多新同事,便一一跟他们打了招呼……走了一圈以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新办公室,本想整理一下自己的办公桌和书籍。可还没开始整理,就有人急急地敲门……一位刚才没有见到的同事走了进来,热情地向我打招呼:“你好!我是隔壁办公室的同事乌尔士,热烈欢迎你的到来!”乌尔士大约三十出头,身高1米85左右,宽肩厚背,滚实的腰上略微显出一丝啤酒肚,手臂粗壮,前额很宽,粗粗的眉下明亮的绿色双眸中显出一种神奇而和蔼的光芒,口阔唇薄,短短的胡须,浓密而稍呈棕红色。他以缓慢稳重的步履向我走来,给我一种好客、豪爽的印象。我急忙走上前去,和他握手:“你好,乌尔士!”我请他坐在我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互相简单地介绍了一番。与其高大的身材形成对比的是,乌尔士说话稍带一丝沙哑,嗓门不大,甚至有些轻声轻气。如果要用简单的词汇来描写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最合适的可能是:温柔的大象。随后,他向我介绍了研究所里的一些重要人物、情况以及很多注意事项。刚到研究所,有这么一位有经验的同事向我简短扼要地介绍经验,让我很快地了解个大概,对我来说是一种十分难得的帮助。于是,我默默地坐在那里,十分乐意地听着他的叙述。谈了差不多半小时以后,乌尔士突然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有些严肃,先前的笑容似乎消失了。他好像还要对我说什么要紧的事……那是我们初次见面,我不便直接问他,却又不明白他还想说什么,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他缓缓地说:“也许你已经听到了什么传闻了……”听他这么一说,我更有些摸不着头脑,继续呆呆地看着他。他似乎有些犹豫不决:“有些事……还是我自己告诉你……更合适……”很明显,他的话似乎有所指,可听了后让我更纳闷,感到不知所措。稍微停顿了片刻,他突然坚定地说:“反正你也是一位神经内科医生,所以我不需要向你多作解释——我是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没想到他会在我们第一次会面时,将自己得精神分裂症的情况这么开门见山地直接告诉我,心中甚为惊讶。还好,在对待病人的策略上我经过一些专业训练,所以听后基本不露声色。他好像并不在乎我的反应,甚至连看也没看我一眼:“我的这种病是遗传性的。我爸爸患有精神分裂症,我爷爷患有精神分裂症,好像我父系的所有男性直系亲属都患有精神分裂症。”对精神分裂症,包括其遗传性,我以前在上大学时都学过。可是,他对我这位尚且陌生的新同事这么毫无遮掩的态度,似乎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根本没有注意我的反应,继续向我解释:“这是个人隐私,我其实没必要告诉你。可是,我们今后一起共事,你总会发现和察觉到我在行为上的一些变化,所以我希望你能第一时间从我的嘴里了解我的病状,不要因为我患病,或者因为外面的传闻而影响我们之间的工作和同事关系……”我还没缓过神来,只本能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一片沉默。寂静中,我似乎可以清晰地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也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胸脯里噗通、噗通的心跳……沉默中,乌尔士的脸上慢慢恢复了先前和蔼的笑容。他心平气和地对我说:“从青春期开始,我就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开始接受治疗。这些年,我在药物治疗下,基本上能够控制病症的发展,没有影响高中和大学的学业。不过,这种寻常的药物治疗最终不能完全避免病情的恶化。每隔一段时间,当病症严重得快失去控制时,我都要去苏黎世附近的一所医院接受差不多三到四个星期的住院治疗。”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近几年,我住院的次数越发频繁,现在每年都要住院一次。每次住院前的几个星期内,我内心会渐渐感到一种情绪的骚动,它们让我坐立不安,日夜难眠。于是,常年的经验告诉我,自己又该去接受住院治疗了。在住院前的那段时间里,你会在研究所里察觉到我明显的情绪波动,甚至会发现一些令人不可置信的行为变化。”然后,他向我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为此,我,预先,向你表示歉意。希望到时能得到你的谅解!”那时,离开医科大学毕业已经好几年了,我也积累了很多临床经验。可是像乌尔士这样有的放矢的谈话,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虽然尽力地去掩盖自己内心的惊讶,可我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带着笑容去握他的手。握手后,乌尔士似乎如释重负,脸上充满着和蔼的笑容:“好吧!我该说的话都说了。那就不再打搅你了!”说完,他踏着稳重的步履走出了办公室。2.人们的误解那天下班后,我带着很多全新的印象回到家里,心里既充满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又感到一种难言的疲倦。走进卧室,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我似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模糊中,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乌尔士的声音:“我是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他的话声猛地唤醒了我。我静静地坐在床边,忽然想起什么,急忙走到书架前,在藏书里找到了那本《临床精神病学》的教科书,迫不及待地翻开了书本。精神分裂症是一种普及世界各地、“历史悠久”的精神疾病,古代埃及、阿拉伯和波斯的文献都已经提到过此病。在中国医史上,战国时代的扁鹊就将其归纳为“癫症”或“狂症”;中医理论的开山始祖《难经》亦以“重阳者狂,重阴者癫”的论述对此病的“狂妄”和“癫痫”的两方面作了总结。现代医学史中,法国医生莫瑞尔(BénédictAugustinMorel,1809-1873)为了强调此病症对人的记忆和知觉的影响,首次将其称为早发性痴呆(Dementiapraecox)。20世纪初期,瑞士精神病学家布鲁勒(PaulEugenBleuler,1857-1939)对许多病例进行了系统而细致的临床研究,并第一次作了系统的分析:本病的原发性症状是情感、联想和意志的障碍,而其核心问题在于病人的人格、思想、记忆、知觉之间的功能分离。他首创性地用“精神分裂”来概括这些脑功能的分离,因此建议将此病命名为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虽然如此,布鲁勒很早就提出:精神分裂症不是一种单一化疾病,而是对一组病症的综合症,所以每个具体病人的症状都可能各有千秋,没必要去过度强调某种特殊症状。可惜的是,布鲁勒虽然开启了对精神分裂症系统研究的道路,可是他的心理分析以及语言描写不可避免地给大众带来了很多误解,以至于在普通民众的眼中,精神分裂症患者就是神魂颠倒的“疯子”。同时,布鲁勒提出的“精神分裂”这个概念又十分容易让人“戏剧性地异想天开”。于是很多文学家和艺术家都不顾其在临床医学中的原意,故意将“精神分裂”描写为“心灵分裂”,添油加醋地在不同的艺术作品中将精神分裂症患者描写成一个具有两种“善恶分裂的心灵”、有暴力倾向的、“类似于罗马神话中的雅努斯那样的双面狂人”,由此认定他们不可能自由、理智地控制自己的行为,更不相信这种疾病可以完全治愈。在此以后的近百年来,这些愚昧无知和人为的误解,让大多数精神分裂症患者心有余悸,不敢公开自己患病的现况;更为那些病人的康复和重新迈入正常生活造成了几乎无可逾越的障碍。今天我在所里遇见的新同事乌尔士却是一位从年轻时就得了精神分裂症、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他的举止好像完全不同于教科书里的描写,更不符合常人对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理解。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似乎没有其他病人所特有的心有余悸,没有避而不谈的周旋,更没有那种遮遮掩掩的做作;与此相反,他的言语神态里体现出一种让人无可置疑的自主性,渗透着一种令人不敢面对的理智,更流露出一种使人无法推辞的宽容。回想起我们的第一次对话,我从内心里为自己有幸认识这么一位“特殊的”同事而感到高兴,同时也充满着一种“秘而难宣”的好奇。3.精神分裂症患者和其他人生活在不同的“坐标系统”乌尔士是医学博士,主攻脑科学并且在动物脑细胞培养方面造诣很深,有一些独特的技巧。大凡我们所里有人在脑细胞培养方面遇到什么困难,总是会找他帮忙。刚进研究所的时候,我也跟着他学脑细胞培养技术,如何进行小鼠大脑解剖、如何切取大脑内的海马体、如何分离神经细胞、如何配置培养液等等,他都手把手地教我,我跟着他学到了很多。时间久了,我们也慢慢成为了好朋友。有一次,我们俩坐在一起聊天,他喝着咖啡,我喝着茶。他突然直接问我:“我们俩都是学医的。如果撇开教科书里的那些知识,你知不知道得了精神分裂症是一种什么感觉?”我一下被他问呆了,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歉意地向他摇了摇头。他告诉我:“以前我跟你提起过,我爸爸也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不过他颇有艺术天分,是一位稍有名气的画家,他的很多作品经常在我们州以及瑞士各地很多艺术馆里展出。很可惜的是,我得到他精神分裂症的遗传,却没有遗传他的艺术天分。虽然如此,我从小就习惯了去观看爸爸画画,去欣赏爸爸的作品。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发现,爸爸在病情稳定时期和在发病时期对周围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因此画的画也完全不一样……”他坚定地说:“这种经历,再加上我自己的亲身经历让我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精神分裂症患者和其他人各自生活在不同的‘坐标系统’。”我有些迷惑:“我没听错吧?你是说,生活在不同的坐标系统?对不起,我没听懂你的意思!”他好像早就预料到我的回答,继续向我解释:“因为你和我都生活在各自的‘坐标系统’,所以我很难向你直接解释自己的感受。因此,我只能设法举一个例子来形象地向你解释……”他微微想了一会儿,说道:“你能不能想象到这么一个场面,在一个夏天的晌午,到处阳光灿烂,大多数人都在外面游玩嬉戏,欣赏那些洁白如玉的荷花、巍峨高耸的山峦以及湖上绮丽清秀的波涟;有一小部分人在一个电影院里,电影刚结束,里面一片漆黑,他们都焦急地等在电影院的门前,等待着门被打开。当那扇电影院的大门突然被打开时,灿烂的阳光顿时照了进来。在那一瞬间,这一小部分人看到的四周却充满了闪耀的星点,灿烂的色彩和飞翔的幻影……”他好像故意停顿了一会儿,让我有时间去感受这一瞬间:“此时此刻,那些‘大多数人’和这些‘一小部分人’虽然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拥有同一个环境,而且都在同一个太阳的照耀下,可是他们对这个世界全方位的感受却截然不同。那么这里谁对谁错呢?其实这里原本没有对和错,没有‘真相’和‘错觉’可言,所有人看到的都是‘现实’,只不过他们各自看到的都只是自己所在的坐标系统里的‘现实’。”说到这里,乌尔士的脸色变得有些严肃:“你也知道,我在19岁左右第一次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也就是说,在这之前的19年时间里,我一直生活在‘大多数人’的那个坐标系统里,学会了用‘大多数人’的目光和标准来判断这个世界。‘精神分裂症发作’意味着,我被迫去生活在‘一小部分人’的坐标系统里……”我入神地听着他的叙述,半点都不敢出声。“以后,不管我一时的感受如何,我总是终生难忘那‘大多数人’的坐标,更重要的是,我所做的一切,都会被大家用‘大多数人’的目光和标准来审判。也就是说,在实际生活中,‘大多数人’的坐标系统永远是主导的,是唯一正常的;而其他人的都只是病态的‘坐标偏差’,只是病态的‘错觉’而已……”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一会儿,然后急忙解释说:“请你不要误解!我丝毫不想批判‘大多数人’的坐标系统,更不想美化精神分裂症!我只是想借此机会表明,对患者来说,精神分裂症是自己一辈子的伴随者。因此,患者必须在这一辈子里同时接受两个坐标系统,必须同时生活在两者之中,而他们这一辈子所做的一切却只能用一种主导的坐标系统来衡量,所以他们很难成功,所以他们都活得很累……”他又补充道:“从这个角度来说,现代的药物治疗确实能帮助我们这些精神分裂症患者去成功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那时,我虽然医科大学毕业了好多年,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形象地、直接地、一针见血地向我作过如此的解释。这次对话彻底地改变了我看待精神疾病患者的视角。4.对不起,乌尔士,我看不见你的爷爷!每次住院治疗回来上班的第一天,乌尔士都像换了个人似的,兴致勃勃、喜气洋洋。那一天,他总会跑到我的办公室来,不问自答地向我讲诉自己住院期间的一些新经历。可是这一次与往常不同,他走进我的办公室,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向四周观望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不像以往那么谈笑风生,只是随便地寒暄了几句。那时我们之间已经很熟悉了,所以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今天你的情绪好像有些不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听到我的问话他好像刚醒过神来,带着一种尴尬的笑容看着我,勉强地回答:“我,一切安好,没有……”我心里有些纳闷,他今天的表现和住院以前的症状有些类似,倒不像是住院治疗后的样子。我虽觉得不对劲,但也没有追问。停顿了一会儿,他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昨天……和塞尔玛讨论了一个问题。我们……意见不同,争论了好久,还是无法达到……共识,所以,不欢而散。”塞尔玛是乌尔士的夫人,一位中学教师。她的祖籍是伊朗,10岁那年,她随父母政治避难来到了瑞士。从那时起,她和乌尔士就一起上学,可以算青梅竹马了。我认识的塞尔玛是一位十分随和、知书达理的女子,平时说话柔声细气。这么些年来,我从来没有看到她发火,甚至从未见她提高过嗓门,所以乌尔士说他俩闹矛盾,我觉得必有蹊跷。我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乌尔士就带着笑容问我:“平时你和塞尔玛的关系不错,你,能不能帮帮我?”他的目光里带着恳求,我不好推脱:“可是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我故意停顿了一下,乌尔士急忙接话:“实际上,没有什么大事……要不这样行吗?你今天晚上到我们家吃饭,到时我会……向你详细解释。”从他的语气和举止里我感觉到他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在办公室里详谈,急忙回答说:“好的,没问题!”乌尔士听了后好像很满意:“谢谢你!那我们……今天……晚……”说话时他一直不停地向四周观望,好像还在寻找什么。突然,他惊慌地看着我左后方,面色刹时惨白,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嘴张得像箱子口那么大,目光里充满着一种被人追杀的恐怖。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表现吓了一跳,毫无准备,有些不知所措。心里琢磨着:他一定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便稍微向左转过身来,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可是,我的眼前除了窗户和窗户外的一片草地,什么都没看见。“爷爷,您怎么在这里?”乌尔士突然问道。随后,他那稍带一丝沙哑的声调变高了,听上去有点像一个小孩在哭诉哀求:“爷爷!请您别说了!这是我同事的办公室,我求您不要到这里来找我。好的,我知道了!您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一定会谨记在心……”乌尔士好像在和他爷爷对话,看着他惊恐失措的样子,我一下子也不知如何是好。乌尔士好像根本没有理会我的存在,两眼直直地看着我左后方,继续哀求地说:“爷爷!请您别再继续说了!我知道,传宗接代对您来说,十分重要……可是,我已经是大人了,应该有……”他突然停住了,像被钉在那里。猛然,他好像又发现了我,便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你看!我说话没用,爷爷不听我的……你能不能……帮我劝劝爷爷?算我求你了……”我依然摸不着头脑,但看着他哀求的眼神,只能尴尬地说:“对不起,乌尔士!我看不见……你的爷爷。”他好像被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你真的没看见爷爷?你看!他就……站在那里!”说着,他用右手指指向我左后方,还没说完,突然目瞪口呆:“啊!爷爷,他,怎么……又走了?!”紧接着是沉默。我能够清晰地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心跳声,还能看到他双手在颤颤发抖。过了好久,乌尔士才慢慢地缓过神来,他的脸上又慢慢地出现了一丝血色。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解释:“对不起!看来,这又是我讨厌的幻觉!”他好像想继续向我解释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刚才我……爷爷说……对不起!我有些累了。那我们……就……今天晚上见!”5.十九岁那年的打击在医科大学上学时我就学到过:听觉、视觉、嗅觉等等不同的幻觉属于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原发性病症。不过这都是书本上的理论知识,共事了多年,我已经习惯了乌尔士的情绪波动,把一切都理解为他的脾气个性,似乎早已忘记了他也是一位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刚才他的情绪变化来得那么突然,我几乎没时间去理解和分析当时的情况,只能勉强应付着。现在我一人坐在办公室,慢慢回味着刚才的情况,琢磨着乌尔士对他爷爷提到的“传宗接代”这个词,心想:这和今天乌尔士的情绪波动一定有关……乌尔士的家离开研究所不远,骑自行车差不多十分钟就到了。塞尔玛为我开了门,像往常一样,她满面笑容地拥抱欢迎我,并告诉我,乌尔士要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到附近的超市去买一些东西,所以还没到家。趁着乌尔士还没回家的时间,我想先向塞尔玛了解一下情况:“对不起,塞尔玛!你能不能给我简略地介绍一下乌尔士的爷爷?”我还没说完,塞尔玛马上问我:“怎么啦?是不是乌尔士的爷爷又出现了?”看来塞尔玛对爷爷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我笑着点了点头。塞尔玛急忙解释说:“乌尔士的爷爷在他19岁那一年就去世了……”这个回答让我感到惊讶,但我没敢出声,继续聆听着她的述说。“他爷爷是一位严厉而和蔼可亲的长辈。在我们上小学时,我就不断地从乌尔士的举止里感到了他对爷爷的崇拜和赞扬,自己也亲身经历过他爷爷的训斥和教诲。在乌尔士的心目中,爷爷是一位举世无双的偶像,所以爷爷的逝世对他无疑是一种致命的打击——这也是他精神分裂症第一次发病的起因。”停了一会儿,塞尔玛继续说:“爷爷去世后的十多年来,乌尔士的心里一直深藏着由此带来的阴影。每当他有什么疑难的心结,爷爷就会再次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有时以一位朋友的身份,有时如教官或教父,有时又像一位严厉训斥的判官。然后,他们间总会发生一番似乎与旁人毫无关系的、常人很难听懂的单向对白。这种对白或是一种推心置腹的探讨,或是一种耳提面命的教诲,更可能是一种即温听厉的训斥……”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合适的词语:“很可惜的是,在乌尔士的精神状况比较稳定的时期,他爷爷一般不会出现。而一旦爷爷出现在他的眼前,往往说明他的病症又开始恶化了。以后,他与爷爷的那种单向对白往往又会进一步加深他内心的隐疚,使他越发心烦意乱,最终会加剧他的病症。这些年以来,我一直眼睁睁地面对着这种没完没了的恶性循环,被迫袖手旁观,实感爱莫能助……”说完,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听着她的字字句句,我慢慢领会了今天早上在我办公室发生的情景。接着,我小心翼翼地问塞尔玛:“对不起!乌尔士今天早上说过,你们昨天讨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不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讨论的是什么问题?”听了我的问话,塞尔玛先是怔了一下,继而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转瞬,她睁大了双眼,好像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原来他是因为此事才把你请到家里来的。”她似乎又有些犹豫不决:“哎呀,让我怎么向你解释呢?昨天晚上,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乌尔士突然向我宣布,他决定……”她正说着,乌尔士开门进了屋,大声说:“我买菜回来喽!”他的到来打断了我和塞尔玛的对话。听到乌尔士回来了,塞尔玛停下了叙述,悄悄地对我说:“这件事的由来,你最好直接去问乌尔士,这样你很快就会明白其中的蹊跷。”6.决定放弃要自己的孩子乌尔士提着超级市场的购物袋走了进来。塞尔玛从他的手里接过了那满满的购物袋,然后笑着对我们说:“我已经为你们准备了饮料,你们可以到客厅里慢慢聊!我去厨房做饭,就不陪你们了!”说着,她拎着满满的购物袋走向厨房。走进客厅,乌尔士先走到前面的书架前,取出了三本书。他首先拿出其中一本厚厚的画册向我介绍:“这就是我以前跟你提起过的我爸爸的画册。”我翻阅了其中的一些画,都是碳墨画或水彩画,主题都是他们家乡阿尔卑斯山水、古老建筑以及动植物世界,这些画给人一种优美的、朴实写真的感觉。乌尔士开始言归正传:“对不起,今天早上我有些思路紊乱,所以一时心血来潮,请你到家里慢慢细谈。你也知道,上个月我去苏黎世附近的那所医院接受了住院治疗。在治疗期间我没有什么事,总是闲着,所以静下心来想了很多事情……”他换了个坐姿,又继续叙述:“我以前好像跟你谈起过,我家父系的所有男性直系亲属都患有精神分裂症,所以我的后代极有可能也会得精神分裂症。这些年来,这个事实一直让我忧虑重重,我知道,我运气不错,完成了自己的学业,也找到了自己的爱妻。可是,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在一生中需要经历多少艰难,也许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所以我一直在犹豫……”他沙哑的嗓门好像略带一丝哽咽:“我一直在思考着,明知自己的孩子必然会面对和承受同样的艰难,我有何权利去执意坚持要自己的孩子?我是否可以、甚至有义务去放弃要自己的孩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痛苦地寻找自己的答案。”说着他又哽咽起来,我也沉默了。突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说:“这次住院治疗期间,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答案:我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重复我的经历,决定放弃要自己的孩子!”突然,发现乌尔士的目光又变得有些呆滞,好像和今天早上在我的办公室里看到过的那种眼神差不多。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似乎又看到了什么十分可怕的东西。他那稍带沙哑的声调又变得偏高,听上去有点像一个小孩在哭着哀求:“爷爷!请您别这么训斥我,好吗?这些天我已经三番五次地向您解释过了!我不想违背您的愿望,可我也必须为自己的孩子着想,为自己的孩子负责。”乌尔士疾速地喘息着,满脸通红。陡然,他停止了喘息,镇定了一会儿,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慢而坚定地说:“爷爷,我是一个成年人,我有权利,更有义务,去安排自己的将来!”他的口气是那么坚定,那么理智,那么不可置疑……这是我在短时间内第二次经历这种剧烈的的感情变化,依然觉得很尴尬,只能笑着看着乌尔士。这时,塞尔玛端着刀叉和盘子走进了客厅:“开饭喽!”晚饭后,我们三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乌尔士又主动说道:“昨天,我向塞尔玛直截了当地说了我的想法,没料到她的反应会那么激烈。”他将眼光转向塞尔玛,希望她能够接话。塞尔玛不紧不慢地向我解释:“我想,乌尔士刚才一定将他的想法告诉了你,所以我也不用重复了。他的这种想法来得很突然,我毫无准备,所以我的反应有些激烈。”停了片刻后,她继续叙述:“我们结婚已经快5年了,这些年我一直在等待。关于孩子的事,不仅仅是我在关心,我们双方的父母都十分关心。我以为,我的父母和我本人,也包括乌尔士的父母都不愿意接受这种主动放弃孩子的决定!”乌尔士有些急了:“我也不愿意主动放弃孩子!这不是没法子吗?”听了他俩的对话,我正思考着。乌尔士突然又面对我的后方,坚定地说:“爷爷,我们正在商讨这个问题,我希望您此时不要来打搅我们!”也许我们已经习惯了乌尔士爷爷时不时的“出现”,所以都没有感到惊讶。我突然有了主意,微笑地说:“亲爱的塞尔玛和乌尔士,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既然你们把我请来,那我就来为你们出谋献策。”塞尔玛和乌尔士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那太好了!”“我以为,父母、长辈的想法固然重要,但是要不要孩子,这首先是你们夫妻俩的事情,所以最重要的是你们俩之间必须达成一种共识。在我看来,因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患精神分裂症,所以乌尔士决定放弃要孩子。这个决定很理智,也很充分,无可非议!”塞尔玛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我又笑着对她说:“塞尔玛觉得一个婚姻,有了孩子以后才算真正的完美,才能成为一个家庭。这个想法同样是天经地义,更无可厚非!”“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你们谁对谁错,或者是谁该让步,而是我们能不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听我这么说,他们都有些不解,好奇地看着我。我笑着对他们说:“我有这么一个中国式的解决方案……”他们疑惑地看着我,等待我的答案:“我以为,在这种情况下,领养一个孩子是最佳的解决方案。”乌尔士乐得下嘴唇往上嘴唇包,脸蛋儿耸成个肉疙瘩:“我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7.让我惊讶的久别重逢三月后的一天,我在城里偶尔遇到了塞尔玛。她说,这次住院治疗以后,乌尔士的病情不像以往那么稳定,近期又不断地出现他与爷爷的那种单向对白的情形。她很担忧丈夫。差不多六个月以后,乌尔士的病情继续恶化。他必须提前去苏黎世附近的那所医院接受住院治疗。这次乌尔士住院治疗的时间比往常要长得多。我已经四个月没有听到乌尔士的消息了,几次打电话到他家里都没人接。大约半年后,研究所所长告诉我,乌尔士辞职了。我问所长,乌尔士去了哪里。所长无奈地摇了摇头,无可奉告。夏季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整理数据。突然,电话铃响了,原来是塞尔玛打来的电话。这个完全出乎意外的电话让我顿时兴奋无比:“亲爱的塞尔玛,这么久没听到你们的消息了,别来无恙?你们在哪里?乌尔士现在如何……”,我恨不得一下子问出这段时间累积下来的所有疑问。塞尔玛不紧不慢地向我解释:“我们现在住在苏黎世。这几天我们来伯尔尼退掉以前的租房,并将所有家具搬到苏黎世。今天下午,在我们最后离开伯尔尼之前,乌尔士和我想邀请你来我们家喝咖啡,详情我们到时再细谈吧……”接到电话后,我高兴得眉开眼笑,恨不得马上就去乌尔士的家。快到约定时间,我早早骑车到达他家。塞尔玛为我开了门,像往常一样,她满面笑容地拥抱欢迎我,乌尔士笑盈盈地站在她的身后。他一头短发,短袖的T恤衫下露出了黝黑的皮肤和粗壮有力的臂膀,一双大手长得像蟹钳一样,刚劲有力,那两条穿着短裤的腿粗粗壮壮的,暴起一条条筋络。黑黝黝的脸庞透出一种刚毅的神态,敦厚的唇边、腮边都长满了浓密而微棕红色的胡须,粗粗的眉下明亮的绿色双眸中充满真诚憨厚的喜悦。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比起一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到的乌尔士,他几乎判若两人。看着我不敢置信的目光,乌尔士笑着对我说:“我们差不多一年没见面了吧!与我们上次相见时相比,我的身上确实有一些令你不可置信的变化。我似乎欠你一个解释。”我只看了塞尔玛一眼,然后笑着点了点头。乌尔士向我解释到:“你也知道,差不多一年前我的病情急剧恶化,所以我必须提前去苏黎世的那所医院接受住院治疗。这次治疗比以往要困难和复杂得多,主治医生对病情发展的情况也不很乐观,他希望我对自己将来的发展要有所准备。住院期间,我闲着没事,所以静下心来仔细思考了很多问题……”塞尔玛和我都不吱声,静心聆听着他的解释,“经过反复的思考,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必须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和习惯。”看着我迷惑不解的神色,他又继续说道:“近些年来我慢慢体会到,自己的脑子经不起太多的刺激,日夜思索科研问题,思考实验的步绪和分析研究的结果等等,这些频繁的脑力活动对我来说越来越成为一种负担,它们不断地加剧了我的病情发展。我最终的结论是——放弃频繁用脑!”说着,他缓缓地背过身去,似乎想掩盖一下自己内心的激动,忽然又转过来面对我,继续说:“记得康德说过,启蒙的目的就是让人能够自主地去使用自己的理智。可悲的是,精神分裂症的发作总是让我失去自己的理智。以前我一直安慰自己,我虽然时不时地会因病而失去自己的理智,但我至少曾经有过自主的理智。这次住院时,我一直在思考另一个问题,如何才能运用自主的理智来防止自己失去理智?”他看了塞尔玛一眼,然后坚定地说:“我将自己的思考告诉了塞尔玛。我们商量以后,我做出了自己有生以来最让自己感到自豪的决定,辞去这种用脑的研究工作,寻找一份体力工作!”听到这里,我很惊讶:“体力工作?你现在……”他自豪地回答:“我现在是苏黎世一家饮料统售公司的卡车司机和搬运工!哈哈哈!你可别小看我,我现在可能是整个苏黎世,不!整个瑞士唯一一个拥有医学博士头衔的‘高级’搬运工!”我好奇地问:“那你每天上班后的感觉如何?”他又自豪地回答:“感觉好得不能更好了!这个别人以为低下的工作,工资不高,可是我全凭自己的力气干活,不用思考那些复杂的问题,所以心中毫无负担!”这时,塞尔玛插话说:“自从他当了搬运工,每天高高兴兴地去上班,晚上又开开心心地回家;平时胃口好,睡得香,真的跟变了个人一样!他对爷爷的态度也有了很大的改变。如果爷爷偶尔出现,他——哎呀,还是让他自己向你解释吧!”乌尔士笑着说:“对!其实我早就明白,爷爷的出现是一种幻觉,可是我总会被纠缠进去,不可自拔,进而加剧了我病情的恶化。现在我知道怎么对待了,如果爷爷再出现,我学会了‘视而不见’,继续去干我该干的事。这样一来,爷爷也不怎么出现了,至少他不再来纠缠我了。”他脸上带着一种难言的自豪。塞尔玛接过话:“噢,差点忘了告诉你了!经过我父母和姨妈的撮合,我们决定领养我表妹的女儿。她现在才不到一岁,今年十月,我们将飞往德黑兰,去迎接我们的女儿!”“这些年,我一直在痛苦地摸索和寻找。现在我坚信,理智从来没有完全离开我。我这么做才是真正遵循了内心的愿望!”乌尔士颇有感触地说道,话音中渗透着对现状的骄傲,更充满着对未来的信心……回想几年前,我有幸和乌尔士认识的第一天,他就毫无遮掩地告诉我,“我是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现在想来,当时他需要何等的勇气,才能如此毫无心悸地向一位尚且陌生的外人做出如此的表达。我又想起乌尔士说过的话:“我虽然时不时地会因病而失去自己的理智,但我至少曾经有过自主的理智”。是啊!他何止“曾经有过理智”,他比我们这些没有患病的人更懂得珍惜这种天赋的理智,更懂得利用自己的理智来成为生活的强者。记得培根曾经说过这么一段话:人的理智就好像一面不平的镜子,由于不规则地接受光线,因而把事物的性质和自己的性质搅混在一起,使事物的性质受到了歪曲,改变了颜色。有多少人局限于自己这面不平的镜子,歪曲和藐视了周围的人和事;相比之下,乌尔士的言语和举止却体现出让人无可置疑的理智,更充满着使人无法企及的宽容。这时,天已黄昏,那无边无际、明净的天空颜色变得越来越浓,像是湖水在不断加深。远处巍峨的阿尔卑斯山峦,在夕阳的映照之下,披上了一层金黄色,显得格外的瑰丽。太阳好像已经脱去了华丽的金丝纱裙,换上了端庄典雅的橘黄色晚礼服,向全世界露出那像蒙娜丽莎一样迷人的笑容……-END-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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