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文化】辽东驿路散记之十二

甜水川城去年筑 □李大葆 “手头上几幅甜水城遗址照片,数叶红钢先生拍的最中我意。他用资深文史专家的眼光,拨开杂芜的枝节,切入岁月深处,使所谓旧物的弹性和棱角隐隐展开,又让时光的浪漫与沧桑尽浸其中……那是四围大山中的一片田野,平整而宽阔,一
原标题:【文化】辽东驿路散记之十二甜水川城去年筑□李大葆“手头上几幅甜水城遗址照片,数叶红钢先生拍的最中我意。他用资深文史专家的眼光,拨开杂芜的枝节,切入岁月深处,使所谓旧物的弹性和棱角隐隐展开,又让时光的浪漫与沧桑尽浸其中……那是四围大山中的一片田野,平整而宽阔,一座土堆,一条土埂,用些许的隆起表达自己对被颓败的不忍,对被遮蔽的无奈,春草在它们身旁牵手列队,编成醒目的轮廓,于是,旧日的角台和墙基便露出了蛛丝马迹……一辽东山地的气温明显低于平原。一定是昨夜飘过一场雪,极小,砂石路上光溜溜的,而雪却在田垄间斑驳着,借助阳光的力量把润湿推进泥土。收割后的田野,秸秆一堆一堆的躺在一起,在空出的垄沟里走着,有些许的泥泞。2018年的初冬,我登上了叶红钢先生曾经拍摄的那个大土堆。乡人唤它“北炮台”,正确的叫法应该是甜水城东北角瞭望台。“北炮台”高出地面大约3米。站在上面,北望,我来时大客车行走的道路,由北向南穿过甜水村;东望,大山被枯黄的草木覆盖,起伏于不远的前方,形状和颜色好像一队卧在那里的骆驼,望着甜水河从脚下流淌;西南望,错落的房屋,像围棋盘上的棋子,有序处一排一排,无序处一簇一簇,起伏的老城遗址错落其间,时而现身。城墙早已颓圮,但说起老城的规模,村中老者大都侃侃而谈,详细有加。他们说祖祖辈辈皆生息于此,了解脚下的每一块土坷垃,犹如熟悉自己的每一条掌纹。我拿出一些资料给他们看:清末版《岫岩县志》载甜水站有“南北二门”,民国版《辽阳县志》载甜水城“方里许”……他们交换着眼神,摇头:错,大错!郭姓老者扬起手,扭身转了一圈,说甜水城有东西南北四个门,他家的位置就紧靠东门,屋前那条东西走向的路,走到头就是西门。顾姓老者对甜水城“方里许”的记载也不能同意。他告诉我,当年的城是长方形的,长二华里,宽一华里,分为南北两城,南城中间还有一个小城,乡人称为内城。顾姓老者的小院就在“西门”,再向西就是渐起的山坡,即使现在没有一道道横着田垄,早年朝鲜使者裴三益形容其“山势若层城”,也极恰当。老人健谈且幽默,自称“城里人”。较真的乡人说他家那儿是瓮城圈,理由是那一片的房屋布局是扇子形展开的。老人不与对方争辩,执意带着我去看“内城”。当年的内城还留有一段10多米长的墙基。青色的条石相互连接,层层叠压,高可齐胸。老人说他儿时看到的可比现在的长多了。他伸平两臂,左看看,右看看,说那时至少也有60米。他告诉我,墙基在村人的拆卸中越来越短,谁用得着就搬几块,随便。“现在想起来,可惜了!”老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抻直钢卷尺,挑最大的一块石头量了量,长1.4米,高0.36米,它陷进墙里的宽度,无法量到,但它的厚重足以令人震撼。我又寻了一块最短的,也有0.5米长。这是先人留给我们的作品,五百多年的风雨是否消磨了他们的指纹?我一一抚摸,凉凉的,那个时代的体温已经退去,留下的是棱角粗粝的骨骼。初冬下午的阳光,斜斜地打在残墙上,只有石头里的赭红和鹅黄,成团成缕,泛起,晕化,让我联想远去王朝的血色和辉煌。与内城的精致坚固相比,外城可就粗糙和简陋了。在那些“土埂”的根部,小了许多的石块堆垒成当年的外城基础,沾着白色胶泥的青砖碎块不时可见,想来这应该是砖石混筑的土城。在村庄西南部密集的民居里,我找到了“西炮台”。当然,它也颓倒了,成了种植玉米的农田,但它仍有自己倔犟的高度。平视过去,紧邻的一排房屋勉强露出一线瓦檐,说明这堵老墙至少还有3米多高。陡坡上蒿草纷披,攀上去有些费力,灰尘在脚下腾起,草蒺藜沾满裤脚,倒悬着,如金色的落英。“炮台”上的石块,移向不远处的菜田,变作矮墙。石头千年不化,一粒草籽也会有漫长的寿命,而由它们簇拥而起的物件却不堪一击!在西城墙外,我看见了一条干涸的河道,这是我始料不及的。蓝底白字的河长公示牌上写着:它叫西沟河,是蓝河的一级支流,由庙沟村沟里发源,流经甜水村,并于此汇入蓝河。我在心中祈祷,此时的无水之河,但愿在旺水时节河水汤汤!天造地设的山水资源,人们怎能白白丢了大自然的馈赠?当年的甜水城,就是巧妙地借用了眼前这马蹄形的河流,构成了护佑自己的天然防线。围绕整个“甜水城”走了一遭,我脑子里出现了它“日”字形的轮廓,东西长,南北短;南北向的道路,应为主路,穿城远去,东西向的道路因出城门不远便遇到了河流,应为二级路;内城应在南城中的偏西南位置,它的西侧距离外城西墙有大约四五十米的距离。至于早年资料上的记载,我想:所谓“南北二门”说,是否因为平时东、西门封闭,常人只让走开放的南北门?所谓“方里许”说,是否南城保留的时间较久,到了民国,写志书的人忽略了北城呢?二关于甜水城的建筑时间,许多人觉得是个谜,考古界目前也没有准确的说法,不过,我倒有个推想,并且觉得靠近事实:它应该出现在1480年,即明成化十六年。道理很简单。史载,成化十五年(1479)闰十月,辽东指挥高清出使朝鲜,向对方透露明廷有在甜水站、草河口子、凤凰山等处筑城之意,这是建城时间的上限。成化十七年(1481)正月,朝鲜使臣李承召路经甜水站,竟然“新城今见依山麓”了,他不能不为之惊讶且惊喜,这是下限。上限处在年尾,下限处在年初,空出来的时间是成化十六年(1480),况且,李承召在看见甜水城之际,又有诗云“甜水川城去年筑”,言之凿凿,这个“去年”也明确指向成化十六年。由此可知:其年筑其城,舍此无他!当然这只是一孔之见,仅供专家参考而已。我的兴趣在于为什么甜水城说建就建了,并且落成之迅速,似乎为一夜之间?面对还散发着新泥的芳香味道的甜水城,李承召“直欲作诗歌盛美,恨无巨笔长如椽”,一唱三叹。在一切都“慢”的古代,在东八站落入明廷手中已经荒芜了100多年后的当时,我理解李承召的喜悦:他看到了一种尴尬时局的向好转机。东八站复建已经迫在眉睫!明朝立国后的一百多年来,元代留下的东八站大多早已废弃,路站凋敝之情景,正如研究者所概括的:它已经是“一条没有驿站的驿路”了。元明易代之际,朱元璋鉴于辽东人口大量流失,“有意在明朝辽东和朝鲜半岛之间留下一段空间距离,以避免双方的直接接触和冲突”。从明朝辽东重镇辽阳到鸭绿江边的驿路上,仅在连山关设立一处木栅,作为来往之人的通关之所。虽是关门重地,但却不免萧条:“孤城围长栅,辕门静不哗”(李詹诗);设施也极其简陋:“连山是要岾,把截作藩围。四面皆全壁,三间只一门”(张子忠诗),仅此而已。由连山关再往前的数百里路途,几乎不见人迹。朝鲜来往使臣一路上胆战心惊,他们说:“切见小邦鸭绿江西到辽东甜水站,其间人烟断绝,草木丛茂,若无护送,总恐盗贼窃掠,虎狼侵害。”为此,朝鲜使臣来时由自己的军队护送,返时由明朝辽东都司派军队护送。“护送”之策,也仅是权宜之计。东八站上这段瓯脱地带,尽管含有明朝战略上的考虑,但终究是行路人的一片苦境。距上述朝鲜使者发出叹息40年后,诉苦之声再度出现在史料里。英宗正统元年(1436)十二月,朝鲜王朝在给辽东都司的咨文中指出:“东八站一路,自来山高水险,一水弯曲,凡八九渡,夏潦泛涨,本无舟楫,冬月冰滑雪深,人马多有倒损。又有开州、龙凤等站,绝无人烟,草树茂密,近年以来猛虎频出作恶,往来人马,实为艰苦。”这是早年叹息的重复,只不过更为哀怨。除了野兽出没,他们还要忍受夏潦冬雪的种种无奈。然而,随着朝鲜与女真的交恶,接下来的情况就更为糟糕。女真人放出狠话:如果不能到朝鲜境内袭击对方,就在东八站的路上设伏,对他们的使臣伺机“拦截报复”。朝鲜向明朝报告:东八站“自开州至连山四站,回曲近北”,与女真人地面相距不远,恐怕他们“出没其间,阻碍不便”。果然,对策还没有想好,女真人的突袭说来就来了,并且具有策略性。朝鲜使者去北京时,他们不劫,他们不能授朝廷以柄,自找麻烦。而在朝鲜使者返程时,他们就来狠的,“每于回还之日,虑有彼贼窃发山野,逞其凶奸,抢虏人物”,动作一次比一次严重。鉴于女真“连连作贼”,朝鲜向明廷的诉状中不断出现“边患益滋”“构衅不已”等词汇,明廷派往朝鲜的使臣也大声疾呼:“东八站声息最紧!”女真人的“诡计作耗”,甚于道艰路险,迫使明廷由“不可不虑”,跃升到“不可不预为之备”了。辽东指挥高清在东八站视察中发现,“叆阳堡等处则关防甚严”,女真“不得作耗”,而在“戍御疏虞”的地方,他们便“每至作耗”,况且,女真出没无常,行动迅速,即使近在甜水站,“此距辽东(城)八十余里,转传驰报之间,已抢掳人畜而去”。再说了,如果把女真“尽歼则已”,如果不能,就是其减员三分之一,又有何益?原来所留的瓯脱地带再也无法维持,“朝廷患之”。在东八站的经营战略上,必须有新的改变。怎么办呢?一句话就是:“复设八站,以严防戍”。自成化十六年(1480)开始,明廷开始在东八站设置据点,修筑城池,并从“内地不紧镇卫”拨来军马充实其间。甜水城的屯兵情况,据《全辽志》记载,有“官军八十一员名”。甜水城犹如急就章,是命题作文,正像李承召诗云:“甜水川城去年筑,乃缘胡马数窥边”。但它的出现,却标志着明廷对东八站全线的复建构想进入了实质性的操作阶段。此后,一系列的工程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自凤凰山“之东北至叆阳间筑墩台一十三座,自通远堡东南至沿江筑墩台二十二座,距山之西北一十五里旧有古城遗址,于此筑立一堡名凤凰城,屯驻军马一千;距城西六十里曰斜列站,筑立一堡名镇宁堡(后改称镇东);距站之西北六十里新通远堡之南,筑立一堡名宁夷堡(后改称镇夷);各屯驻军马五百,以为凤凰城声援”。随后,又把连山关的木栅移向凤凰城南,定辽右卫治所也由辽阳迁往凤凰城。这样的布局,自辽阳抵朝鲜的东八站上,“烽堠联络,首尾相应”。“复建八站”的成效进一步显现:“一以据虏贼东南之窃掠,一以便朝鲜使臣之往来”,既加强了安保,又改进了路况,其作用可谓一举两得。“八站之路,顿无贼变”。成化十七年(1481)十月,朝鲜王特意派使者前往明廷奉表称谢。其表曰:“东八站一路,筑立城堡,防护小邦使臣往回,臣与一国臣民,不胜感激。”并宣誓“子子孙孙,恪守藩宣之任;朝朝暮暮,倍输颂祷之诚”,不忘事大以忠。三朝鲜使者许篈、赵宪给我出了一个难题,让人一时不好判断正误。它关涉了甜水城一个滴血的痛点!万历二年(1574)六月二十一日,他们在一同出使明朝途中共同路过甜水城,又各自在日记中记录了当地的往事:前者谓“达子陷其城,尽抢人民”,后者谓“达贼来围,竟屠其城,杀戮殆尽”。事件是同质的,十有八九是一件事。然而,其发生时间却有不同的记载:前者谓“嘉靖辛酉(四十年,1561)五月二十七日”,后者谓“嘉靖丙辰年(三十五年,1556)”。许篈是书状官,赵宪是质正官,书状官是文章高手,质正官是史地专家,都是响当当的大学者。孰是孰非,令我挠头,也令我生发“追问”的兴趣。像侦探,像鉴宝,再一次钻进故纸堆里。从国史到地方志,从文人笔记到大众传说,上下求索,左右排查,以求“真相”,整个过程忽喜忽忧,乍明乍暗。不卖关子了。嘉靖四十年(1561)没有发现与甜水城有联系的事儿,五月二十七日更没有,而嘉靖三十五年(1556)却有不可放过的“疑似”记载——《明实录》载:“嘉靖三十五年十一月戊午,北虏打来孙等率众十余万骑,深入辽东、广宁等处。总兵官殷尚质率游击阎懋官等御之,虏众,不敌,尚质等死之。亡其卒千余人。”1556年12月4日,一个寒冷的日子,察哈尔部蒙古首领打来孙(或译达莱逊、打来逊等),于黄沙白草间突起,指挥浩大的阵容,越过辽东边墙,冲入官军把守的北镇,旋又撞开辽阳城戒严的大门,一路上车帐绵延百余里,马蹄溅火,吼声如雷。朝廷官兵虽奋勇回击,但却寡不敌众,死伤无算。打来孙一族,嘉靖二十七年(1548)由宣府、大同塞外东迁,选定于蓟、辽边地驻牧,于是,“辽左始有虏患”,他们接二连三的掳夺,“使明廷辽东大为疲敝”。当年以“大城”之誉名声远扬的甜水城也不能幸免。赵宪深知这一点。他以“质问华俗”为使行职责,此次前来,“途店之次,求访咨询,殆无遗漏”。其敬业精神,朝鲜王击掌:“精勤忠谠,前所未有。”赵宪在甜水城访问一位老者,他是18年前那场浩劫的幸存者。天地翻覆那一刻,满眼废墟,一片狼藉,见“北寇”走来,他扒开死人堆躲了进去。“贼来以剑触之,疑皆死人”,他强忍刺痛,换得余生。赵宪与老者的问答之间,记下一句话:“老人疮痕甚大。”这场灾难,波及面之广,损失程度之大,令朝廷震惊。总督蓟辽右都御史王忬主动弹劾自己“调度无策”,并提议追究巡抚苏志皋的“轻率寡谋”之罪。王忬受到“夺俸三月”的处分,对苏志皋的惩罚是“降俸二级”,并令其“策励供职”,好生守业。苏志皋受命巡抚辽东,曾在东八站上行走,他写下《阅边至辽阳》诗,云:“海国风掀冻雪残,惊沙凌乱拂征鞍。马毛如蝟须如戟,谁信边头猛士寒。”真实却也有些无奈。“沟荒已贺升平久,将惰还忧外侮生。”明朝中后期,朝纲的松弛,边备的敷衍,留下了比甜水城老人伤疤更大、更不能消弭的屈辱和惊惧。“北寇”“乘隙恣行摽掳,殆无宁日”的现实,不但使辽东百姓“人人皆自疑朝夕敌必至,莫敢宁居”,也使朝鲜上下忧心忡忡,他们说,如果“东八站尽为所侵没,则我国将受害”啊!彼时彼刻的甜水残城,在许篈眼里“城围旧则极大”,在赵宪眼里“站旧、城差广”。一个“旧”字,一个“大”字,道出了这个豁牙漏齿之城的无限空寂和悲凉。朝鲜使者记载“北寇”那场洗劫甜水“大城”的时间虽有不同,但说到“小城”的起建却是一致的。许篈写道:“大城”遭陷,人们只好“狭小其制,令其易守”。赵宪写道:因官民被“杀戮殆尽,贼去后不能守城”,所以要“退筑而小之”。幸存下来的甜水人“别筑小城”,并对它呵护有加。我看到它在朝鲜使者黄中允(1577-1648)留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五月初五日日记中印象:形状“方正,上种老松,为游观之所,颇奇绝”。在冷兵器时代,城堡,给人安全感。这个“小城”,我认为就是顾姓老者所说的那个“内城”。我曾经抚摸过它留下来的墙基。那些比实际重量还要重的大条石,压在我心里……本期编辑:彭馨葳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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