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原创 不能行走的我,却是太空中的幸存者 | 科幻小说

本周的主题是「异世界」。 这篇小说曾在2010年获得“类似体奖(Analog Readers Poll)”。故事开始于一场灾难,但整体的基调却充满了希望。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中,成为幸存者需要一点运气,但坚强和乐观是一切的前提。 作者简介

原标题:不能行走的我,却是太空中的幸存者 | 科幻小说

本周的主题是「异世界」。

这篇小说曾在2010年获得“类似体奖(Analog Readers Poll)”。故事开始于一场灾难,但整体的基调却充满了希望。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中,成为幸存者需要一点运气,但坚强和乐观是一切的前提。

作者简介

| 布拉德·R.托格森 | 美国科幻小说作家,代表作《光》《星际牧师的遗产》。白天是个计算机极客,周末是美国陆军预备役一级准尉,晚上写科幻小说。托格森是2009年未来作家大赛冠军,2011年获得星云奖和雨果奖提名,2012年获得约翰·W.坎贝尔奖最佳新人提名,2014年再次获得雨果奖两项提名。

离境者

全文约24600字,预计阅读时间25分钟。

作者 | 布拉德·R.托格森

译者 | 艾德琳

校对 | 何锐、Mahat

地球陷入一片火海的时候,我十一岁。

我还记得爸爸吼叫着跑进空间站的旅馆房间。至于他究竟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当他把我抱起来扛在肩上的时候,他眼中闪烁着恐惧。他把我的小妹妹伊伦卡也扛了起来,然后冲出门去——我们在他肩膀的肌肉上颠来颠去,就像两袋土豆。

爸爸没有停下来拿行李,也没拿我们的玩具。

连我的特制椅子也没带上。

我记得弯曲的走廊里挤满了大人:他们尖叫、争斗、喧嚷。

其中有个人挡住了爸爸的路,爸爸真的一脚就把他踢开了。

爸爸一生中从未伤害过另一个人类。

四岁的伊伦卡一直叫着要妈妈。但妈妈在空间站的另一边开会,我们哪儿都没见到她。

我一直在想我的特制椅子。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坏事,害爸爸连我那架特别贵的新椅子都忘记了,那肯定是特别特别坏的坏事。

我们来到飞船的舱口,有一些带枪的大块头不让爸爸上船。

爸爸冲他们大喊大叫,他们也吼回来。

我记得爸爸慢慢把我和伊伦卡放在甲板上,紧紧地抱住我们,他用一双大手抚摸着我们的脑袋后面,对我们说:

“米雷克,你是哥哥,你一定要照顾妹妹。伊伦卡,你要对哥哥好,要听哥哥的话。因为你们俩现在都要离开这里了,但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

拿枪的大块头们让开路,舱口来了一群穿船员制服的人,他们想把我和伊伦卡从爸爸身边带走。

我吓坏了。

我抓着爸爸不放。

伊伦卡踢了他们。我放声尖叫,因为我踢不了。

我们拼尽全力挂在爸爸的衬衫上。

最后,爸爸朝我们大吼,我们终于安静下来了,因为爸爸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过。

他向我们道歉,又吻了吻我们。我们松开了他的衣领。

“记住我。”船员带走我们的时候,爸爸对我们说,“记住爸爸和妈妈。我们永远爱你们!”

船上挤满了人。大多数都是其他小孩。

巨大的轰鸣声从客舱里传来,有些孩子开始放声尖叫。但我没他们那么傻。我知道我们刚刚脱离了空间站,因为我感觉到所有的重力都消失了。

这是件好事。没有重力意味着我不再需要我的椅子了。

把我们从爸爸那儿带走的几个船员甚至都没跟我们说上话。他们匆匆找到一个双人座椅,用安全带把我们绑在上面,然后就走了。

伊伦卡一直哭个不停,我握着她的手,向窗外望去。大概是晕得太厉害,所以没能真正感觉到刚刚降临在我们一家头上的灾难。

我们的飞船冲出了空间站,身后巨大的圆环在优雅地自转。推进力产生的重力加速度拉扯着我的胃,然后又一个九十度的转弯。我被推到一边,窗外的景象天旋地转,空间站开始分崩离析。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一团闪闪发光的云状物瞬间裹住了空间站,然后一道耀眼夺目的白光闪过,我不得不捂住双眼。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空间站已经不在了,我被重力加速度牢牢地压回到座位上,几乎喘不过气来。

伊伦卡的哭泣已经逐渐安静下来,变成了小声呜咽。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我觉得她小小的肌腱快要绷断了。

我们的飞船在不断移动,速度很快。

地球上,夜半球被暗红发光的巨大斑块所覆盖,像一大片发炎的皮疹。

透过浑浊翻涌的庞大云层,偶尔可以看到闪光。

有个穿着宇航服,手臂下面夹着头盔的大人拖着脚步从我们的座椅边走过。我拍了拍他的胳膊,指指窗外。

“那是怎么回事?”

男人停了一下,时间刚好够他俯身越过我们向外看去。

“轨道上有东西被击中了。”他用美式英语说,“现在他们都在大气层里用反物质弹头了。我的老天……”

我还在看窗外,那个人已经奔向船尾了。

我知道在下面的某个地方,我的表亲和祖父母都遇上大麻烦了。烟雾弥漫,云层太厚,我看不清楚地球上的大陆,但我仍然努力寻找欧洲的所在。波兰在海边,我想,可能在海边情况会没那么糟。

直到我看见昼半球的部分浮现出来,在发光的斑点接触到海洋的所有地方,水都爆炸成了白色蒸汽飓风。

发炎的斑点明显扩大了,就好像学校里那些倍速放映的电影,告诉我们霉菌如何在培养皿中生长。

然后,飞船又翻转过去,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又被额外的重力加速度推回到我的座位上。

我不再看窗户,而是转回来看着伏在我身上的伊伦卡,她筋疲力尽,双眼紧闭。

她小小的呼吸声逐渐变得规律、轻柔,没过一会儿,我感觉我的眼睛也闭上了,脑海中只剩下关于爸爸妈妈的记忆,他们永远离去了。

伊伦卡哭着醒来,那些穿着船员制服的大人不得不过来找到她,带她去洗手间。当他们把她带回来的时候,伊伦卡身上只穿了一条睡裤,没有别的衣服了。他们说她搞出了一点意外,她的衣服要等一个小时才能弄干净。我妹妹睁大了哭肿的双眼,看什么东西都好像那东西会咬她一样。

我问她能不能坐在我的腿上,大人们商量了一下,告诉我可以,只要我们都系好安全带。在零重力的环境里不系安全带是非常危险的行为,不过我早就知道了。

伊伦卡依偎在我的腿上,睡裤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我帮我们两个人都系好了安全带,然后把她抱在怀里。

我把头往后靠,闭上了眼睛,希望能再休息一会儿。我一生中从没感觉到这么累过。

“我想要妈妈。”伊伦卡低声说。

我睁开眼,低头看着她的小脸蛋。

“我也想要妈妈。”我说,“但我觉得妈妈爸爸都已经不在了。”

我妹妹僵住了,她又呜咽起来,把脸埋在我的胸前。

我紧紧抱着她,感觉喉咙哽住了。我不确定我为谁感到更悲伤:我妹妹,我自己,还是我的父母。

我强忍住不断加剧的悲伤,试着保持冷静。我仍然能感觉到爸爸的手放在我的头上,他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要好好照顾伊伦卡——因为他知道他和妈妈没办法再在身边照顾我们了。对我说这些话时,爸爸看上去很无奈。虽然只能听天由命,但也昂首无愧。就在空间站的其他乘客还都惊慌无措的时候,他已经确保了伊伦卡和我的安全。

现在,我妹妹需要我坚强起来。我也必须要坚强起来,为了我们两个人。

我把声音含糊咽了回去,轻轻抚摸着伊伦卡的金发,让我的眼泪无声落下。

一个小时之后,有个大人来到我们座位旁边。她比我们在飞船上看到的其他很多成年人都要更年长,头上的短发已经灰白。她看上去很慈祥,朝我和妹妹微笑,拍拍我们的肩膀。

“你会说通用语吗?”

“会。”我说。

“好。你能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和年龄吗?”

“我叫米罗斯拉夫·贾沃斯基。这是我妹妹伊伦卡。我十一岁,她四岁。”

这位和善的船员用她的掌上电脑记下了我们的名字。

“你们知道你们的父母现在在哪里吗?”

“我知道。你们不让我爸爸上船,他现在已经死了。”

女人的嘴角垂下,表情凝重。

“很抱歉,亲爱的。除了已经在船上的之外,船长不让我们再带上更多的大人。飞船已经满员了。”

她的话实在没多少安慰作用。但我还是努力保持坚强。我知道我的童年已经戛然而止了,我最好尽早表现得像个男子汉。

“发生了什么?”我问。

“呃……你看过最近几个月的新闻吗?”

“没有。”

“有一场……他们……算了,我还是不解释的好。亲爱的,有人挑起了一场战争。一场非常可怕的战争。”

“为什么?”

女人顿了一下,她的眼睛失去了焦距,蹙起的嘴唇开始颤抖。

“我他妈也不知道。”她低声说。

然后她好像想起了自己是在跟孩子说话,她为自己的脏话道歉了,又接着记录我们的信息。她记下了我们的住址,我们大家庭成员的名字,我们想吃点什么,我们有没有喜欢看的视频,我们还有没有其他船上大人需要知道的特殊情况。

“我没带上我的椅子。”我说。

“什么?”

“没有我的椅子,我就不能在地上走动。”

我比划了一下怎么用小摇杆控制我的电动轮椅,没有轮椅我就走不了,除非用手臂在地上挪动自己。

“你是截瘫患者吗?”

“是。”

女人的嘴唇又颤抖起来,她条件反射般地伸出手来,抚摸我额前的一缕头发。

“我没事。”我说,“没有重力的情况下,我也不需要用腿。这就是我妈妈会来参加会议的原因之一。她以为她可以在某个小行星上的居留地找到一份工作,这样我就很可能不用再担心椅子的问题了。”

“是这样。我会把这些转达给船长。你能照顾好你妹妹么?要不让我看看我们中间还有谁能照顾她?”

“我要米雷克。”伊伦卡说。她不看那个女人,而是本能地用双臂抱紧我。我觉得什么都不用多说了。

女人站了起来,特制的鞋子紧抓地板,她又一次慈爱地抚摸了我的头发。

“如果你需要帮助,就按你座位下面的蓝色按钮。我的名字叫伊莱恩,是船上的工作人员之一。如果不需要的话,按钮下面的屏幕是台电脑,你可以用它来看节目或者玩游戏。”

“谢谢,”我说,“但我真正想知道的是,我们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船长会决定的。地球并不是唯一一个硝烟四起的地方。”

我们的飞船属于普通的行星际航班。这种类型的航班实在是太常见了,它们连名字都没有,只有编号。目前的情况船长已经尽力向我们解释过了,但我觉得他还没习惯怎么跟孩子们说话,所以我只能一直追问伊莱恩,要她给我解释。她说船长决定了要带我们去木星,我们可能会在木星的太空居留地找到其他难民。

飞船一直保持着接近恒定的推力,因为我们必须要尽快摆脱地月之间那些阴魂不散的战争卫星。

这就意味着整个旅途的前半部分,我都不得不在给我们分配好的座椅上度过。这本来也没什么,但我每次想去厕所都需要伊莱恩的帮助。伊莱恩带着我穿过走廊,有些小孩就笑话我,说我是个巨婴。我不为所动。你没经历过一个残疾小孩的生活,所以才没办法习惯很多别的小孩都很刻薄的事实。

但是当他们开始找伊伦卡麻烦的时候,我就必须要挺身而出了。

我一直等待着,直到我们来到旅途中点,这时候,在减速之前有几个小时的自由落体时间。这是旅行中唯一的天赐良机,别的孩子寸步难行,而我如鱼得水。过去的几个月,我一直在空间站中心的零重力训练室进行训练,为妈妈那份可能得到的小行星工作做好准备。现在我将这些技能派上了用场,把优势发挥到最大。

在打乌几只眼睛和扇肿几片嘴唇之后——他们和我都各自负了伤——那些捣蛋鬼和我终于达成了共识。

伊莱恩发现之后,她当然严厉地责骂了我。大人们往往都会这样做,这样才能在大家面前显得他们不偏不倚,一视同仁。但当我们再次开始推进,我又需要伊莱恩的帮助才能去厕所的时候,她偷偷告诉我,她很高兴我能为妹妹出头,而且有些熊孩子那之后也不再那么熊了。

没人再取笑我,那些一直找伊伦卡麻烦的人也不吭声了。

我觉得这样就够好了。

在我们的飞船舷窗外,木星显得美轮美奂。这个巨大的行星已经在那里挂了一个星期,现在正稳步变大。我们调整姿态,点火,只为了能顺利进入轨道,那个我们逃离内太阳系的时候船长曾经短暂说起过的那个木星空间站会合的轨道。

我不太清楚大家都在想什么。木星殖民地已经变成了我们心中某种神话般的目的地,我们开始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期望——尽管后来我觉得那都是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尤其是伊伦卡,她对木星特别着迷。

我觉得这样很不好,因为我不得不一直提醒她爸爸妈妈不会再在我们下船的时候迎接我们了。每次我一说,伊伦卡就生我的气,还说她恨我,因为爸妈死了我很高兴,这样我就可以取代爸爸的位置随意使唤她了。每到这时候她就会跑去船员在下层货舱搭建的小型室内游乐场,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都见不到她。直到她生着闷气回到我们的座位上,道歉说她不该那么任性,我们就会用一个超大的拥抱来结束争吵。

就在伊伦卡去上厕所的时候,客舱里的灯光突然变红了,扬声器响起警报。

船长的声音咆哮着,暂时淹没了其他小孩的尖叫声。

“我们受到自动防御卫星的攻击!系好安全带准备应对剧烈加速!”

我马上想到伊伦卡,她还困在厕所里。我用手臂把自己推离座位,但立刻就被身后伊莱恩放在我肩上的双手按了回去。

“听话坐好!”伊莱恩对我大吼。

“但我妹妹怎么办!”

伊莱恩看我正瞪着厕所的方向,就点了点头说:“你留在这里,我去找伊伦卡!”

老阿姨几乎是在过道上奔跑,她的抓地鞋在前进中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我成功地在重力猛地压过来之前把安全带都扣好了。我们都被甩来甩去,忽上忽下,客舱里全是尖叫和哭喊的声音。整个过程中伊莱恩都保持直立,我看着她走到厕所前面,用她挂绳上的特制钥匙卡打开了门。她暂时消失在了门里,随后和伊伦卡一起出现了,伊伦卡双眼惊恐地四处张望着,腿在空中踢来踢去。伊莱恩吼她:“冷静!冷静点,亲爱的!”

伊伦卡继续大吵大闹,机舱里其他乘客深受其害。我看到一个女孩身上没扣好的安全带松开了,她撞到了天花板上。她浑身瘫软地漂浮了一会儿,直到突然从我头上弹出去,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只传来一声令人作呕的撞击巨响。

但伊莱恩还是紧紧抱着伊伦卡,开始想办法回到我的座位旁边。一阵剧烈的震动让我的牙齿咯咯作响,随之而来的是下层传来的呻吟和尖叫。

我突然感到我的耳朵就要炸开,一瞬间我意识到飞船已经被击中了。伊莱恩和伊伦卡只是看着我,她们张圆了嘴,发丝在猛然喷出的逃逸空气流中纷飞。

橙色减压防护罩从我座椅上面的隔间里滑出来,落在我身上罩住我,密封住了边缘。

我尖叫着伊伦卡的名字,挣扎着要解开我胸前的安全带。透过防护罩的小窗向外看去,船舱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梦魇,红灯闪烁,地板爆裂成碎片。我和妹妹只来得及互相看了最后一眼,她的小嘴张开,口型在尖叫“米雷克!”然后整个世界就倾斜了,我被压回到座椅上,减压防护罩拍动着鼓了起来。

我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麻木了。我的耳朵很疼,鼻血淌满了胸前的衬衫。但我并不在乎这些。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只是坐在那里,紧紧地闭着双眼,妹妹无声尖叫我名字的那一幕在我眼前重放。

最后,我感到一阵嚎啕痛哭从我胸中挣脱而出。它终于打破我表面的冷静,我大声哀嚎了好几分钟,涕泪混杂着血液沾满了我的手和脸。等到我终于喊不出声了,身心俱疲,只能最后抽泣了几声,然后又回到了什么都感觉不到的状态。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一动不动,直到我的肠胃开始唱反调,我才看了一眼座椅扶手上小液晶显示屏上面的应急指示。减压防护罩绷紧成气球状,给了我一些活动手臂的空间。所以我自己解开了束缚带,按指示把坐垫拉起来,露出下面的孔当作零重力紧急厕所,解决了上厕所的需要。然后我就坐在那里,望向防护罩的小窗外面,宇宙一片黑暗,远处的星辰缓慢翻滚而过。

我想我是在减压过程中从飞船残骸上被炸飞了,或者这些座椅本来就是被设计成在紧急情况下弹出的。但这些真的都不重要。伊伦卡就在离我五米远的地方死去了,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我对不起伊伦卡。我也对不起爸爸,爸爸说过要我好好照顾她的。

我真的很希望我已经死了。

又一阵哭泣在我胸中隆隆作响,但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我昏然睡去。

我一下子惊醒了。

减压防护罩在我身边慢慢泄气。

我赶紧敲打扶手上的液晶显示屏,想知道为什么系统没有发出警报,却发现减压防护罩收回到了它动力装置上方的座椅靠枕里。

我畏缩了一下,以为外面是真空的宇宙,但眼前却是灯火通明,钢筋铁骨的飞船内部……另一艘飞船?

这个高高的长方形房间里没有人现身。跟它比起来,我和伊伦卡之前逃上的那艘飞船客舱显得要矮小多了。

伊伦卡。一阵突如其来的压抑冲刷着我的全身,我将我无用的双膝蜷到胸口,把脸埋起来。她惨死的画面开始在我脑海中回放,我慢慢用额头撞着我的膝盖,怎么也停不下来。我会一直这样下去吗?伊伦卡会一直浮现在我眼前,千万次地死去,而我却无能为力?

大房间对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我猛地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圆形舱门打开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看到一个穿白衣的瘦小人影向我飘来。睡衣般的衣摆浮动左右,鞋子紧抓甲板地面。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是位老妇人。

她炭黑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皱纹,睁大的双眼中露出黑色虹膜。

她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然后她“咔嚓咔嚓咔嚓”地从甲板那边快步走过来。

“这男孩真是一团糟,霍华德。”老太太说,不过不是对我说的。她说着美式英语,但是口音很重,我只在电视里听到过。当她走过来,我注意到她耳朵里那个小小的装置——一副耳机。我只是看着她,看她在座椅旁边慢慢单膝跪下,端详着我的脸,我衬衫上干燥的血迹,还有我握紧的拳头,在抱住膝盖的时候微微颤抖。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米罗斯拉夫。”我说,鼻孔里干燥结块的血和粘液让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重感冒一样。

“你是……俄罗斯人吗?”

“波兰人。”

“好吧,感谢上帝,你的小救生艇正好在我们的路径上,小波兰人米罗斯拉夫。撞上木星的时候,那些杀人卫星就已经不剩下多少了。我和霍华德把天文台隐藏在黑暗中,直到那些杀人卫星离开。然后我们使用引力弹弓加速,现在我们已经远离那里了。”

“什么意思?”

“一切都在自动运行。军队已经不复存在,可是它们的机器还在。对于那些杀人卫星来说,每个人都是它们的目标。所以我和霍华德觉得我们应该及早脱身。”

“去哪?”

“去柯伊伯带,孩子。只剩这个地方了。我们要去寻找那些离境者。”

离境者。我在学校里听说过他们的故事:他们是一些私人资助的深空任务组,被派出去探查海王星之外的太空是否还有沃土可供殖民。可是一旦离开了冥王星轨道,他们就再也没有发回任何数据。大家都说离境者们已经死了。

但他们真的都死了吗?

只要伊伦卡的死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我就没办法关心那些离境者。我还是蜷成一团,向老妇人身后看去,眼里空无一物。

“我叫塔比莎。”老妇人说,她伸出一只手。

“谢谢你找到了我。”我无力地握了握她的手。

“但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米罗斯拉夫。”

“叫我米雷克就行了。我妹妹就这样叫我。她……她已经……”

我说不出口,但我也不必再说了。塔比莎用一根粗糙的老手指抵住我的嘴唇。

“嘘,孩子。你已经撑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来吧,我们得把你弄干净。”

我让她抓着我的手臂,带我离开座椅。靠着那双抓地鞋,她拖着我从她刚刚进来这个大型飞船泊区的那扇舱门离开了。

她发现我的双腿一直拖在后面,而且我只能用我的手臂撑着扶手通过舱门。

“没办法走路?”塔比莎问。

我点了点头。她立刻把我翻过来帮我检查伤势,但我推开了她的手。“我没受伤。我是瘫痪了。一出生就瘫痪了。”

“上帝慈悲。”塔比莎深吸一口气,“好吧,米雷克,那我们就只能尽力而为了,我们俩一起。”

“那霍华德呢?”我问。

“他是我丈夫。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霍华德和塔比莎·马歇尔这对夫妇原本来自弗吉尼亚。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技术员,被派往木星上六个原有的赫马森系列移动式太空望远镜平台之一,年纪大些后被提升接管了这个天文台。

我们一边聊天,塔比莎一边帮我把衬衫脱下来,开始给我洗脸。

“NASA说这些望远镜都太老旧,早该退役了,但是我和霍华德很愿意来这边,在这里我们可以接近上帝的庄严肃穆。天文学家和其他的工作人员都走了,只有我们留了下来。一开始是为了抗议,但最后NASA放弃了,让我们在这里继续工作。我们一直都在发回数据,直到战争爆发。”

她告诉我,霍华德几年前就死了,只不过他们把他录入了电脑,现在他就作为天文台的大脑运行天文台。我曾经听说过有些超长时间的深空任务会这样做,年老体衰无法飞行的飞行员自愿被录入电脑。这是个实验性的东西,地球上很多人对此都还是不太确定。跟霍华德交谈有点像跟想象中的朋友对话,因为他似乎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

天文台本身是片平铺开的建筑群,嵌进一小片富含矿产的岩石一侧,这块岩石是从与木星共享轨道的特洛伊小行星之一炸出来的。当来自内太阳系的猎杀卫星到达并进攻木星殖民地的时候,霍华德尽他所能把所有活动中的设备都关停了,隐入“黑暗”,希望他和塔比莎可以不被发现。

我的座椅能和他们的路线相交叉纯粹是运气使然。霍华德的被动传感器接收到了我的生命信号,塔比莎要求把我带到船上来,哪怕要冒风险。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我差不多都保持沉默,让塔比莎——她坚持要我叫她塔比——主导这场谈话。

她真的有好多故事,浑身上下都流露出勇气和抑制不住的乐观精神,在她的感染下,我几乎都要忘记了伊伦卡死后悲伤在我心中留下的伤痕。但是失去父母和妹妹的双重痛苦仍然还在,就像牙痛一样——一直都在,一直都痛。

我在塔比的帮助下洗了个澡,穿上了一件和她差不多的大号工作服,然后她带我参观了一下天文台的设施。天文台会自动完成大部分的维护工作,塔比自己又只需要其中几个房间就可以工作和生活了,所以天文台的大部分房间都是密封的,又都很冷。在零重力中活动,塔比如鱼得水。她还给我看了自转房间,她每天至少都会花两三个小时在这里锻炼,让身体经受向心引力,这样她的肌肉和骨骼才不会萎缩。

“我知道你用不了你的腿,米雷克。”塔比说,“不过我们会帮你规划好日常活动的。同时我们也可以打开剩下的某间房,帮你把屋子布置起来。我看你是要在这里做客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停下了。

“那要是我不想呢?”我说。

塔比挑起眉看着我,她钢灰色的短寸头发从蓬松的发卷里冒出。

“小子,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爸爸说过,选择总是有的。”

塔比张开嘴想反驳,但又停下来仔细看着我。

“有道理,小家伙。自由意志是上帝给的,轮不到我从你那里夺走。我们可以把你放进天文台的小艇里。你可以自己去赌赌你的运气。”

我看着天文台的主人。留在这里我只会继续痛苦下去,这是肯定的。但是我也不知道去哪里能让我的痛苦消失无踪。

眼里又涌起了热泪,我恶狠狠地用工作服皱巴巴的袖子对着它们猛戳上去。

我用波兰语骂了些脏话。

塔比叹了口气,她不再漂浮着,而是降落到我身边,直视着我的双眼。她开口说话,南方黑人口音显得特别浓重。

“很遗憾发生了这些事,米罗斯拉夫。你的家人。我的家人。我们所有的族人,都死了。世界末日来了,又走了,只剩下我们。这说明了上帝还有工作要我们去做。你的座椅会飘向我和霍华德并不是个意外。我很肯定。我不知道你爸爸还跟你说了些什么,但我要告诉你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爸爸跟我说了些什么。他告诉我生命中的痛苦永远也无法解脱。亚当和夏娃就很清楚这一点。这是因为上帝想要我们理解痛苦的意味。这是试练的一部分。虽然我没办法让你从痛苦中解脱,但我可以告诉你要忍耐痛苦,利用痛苦,并且因此更要执行上帝的意志,因为这就是最后上帝审判我们的标准。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我的父母都是物理学家。我们一家人从来都不去教堂。塔比的话听起来就像从历史书里摘录的东西,那时候人们都还以为宗教比科学更重要呢。她的话在我听来无比陌生,又让我感觉不太舒服,不过她话里的真诚的确感染了我。我也不能否认她话中那发自内心的仁慈与善良。

我泪流成河,也不想再把眼泪擦掉。

伊伦卡肯定会很喜欢塔比。伊伦卡没能来到这里,这全都是我的错。

我为此哭诉了些什么,然后我感觉自己被塔比搂进了怀里,差点被这个女人强有力的怀抱压垮了。

这是爸爸死后第一次有人真正意义上地拥抱了我。

我趴在塔比的肩膀上放声大哭,她只是一直抱着我,低声唱着一首温柔的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首赞美歌。

当然,我选择了留下。

我和塔比聊了聊有关离境者的事。

“那我们从哪里开始找呢?”我问塔比,“我们总不能乱找一气吧。”

“据说最大一批离境者是跟随着先驱者10号脚步去了。我们可以也跟着去吗,霍华德?”

“我查查有没有相关资料。”霍华德的声音从天花板上的扬声器传来,“噢,找到了。是,我想我们可以跟着去。我们脱离引力弹弓的时间恰巧是对的,不然我们就会完全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去了。我们还得再等上一段时间,我才能冒险进行第二次点火。我们现在离木星还不够远。”

“没问题。”塔比说,“我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她不是在开玩笑。即使持续加速,我们也要两个月的时间才能穿过冥王星的轨道,还要再八个月的时间才能到达柯伊伯带的内边界。这个天文台非常适合长途航行。有充足的反物质燃料储备来提供电力,同时还有大型水培设施来保持空气清洁。塔比训练我来维修天文台里各种自动和手动的维生系统,我们清点了所有的消耗品和备件,又重新盘点了一次。在霍华德的帮助下,我们绘出图表研究了一下充分利用现有资源我们最多可以维持多久。

除非天文台本身受到损害,算上规划中点火修正路径的消耗,塔比和霍华德估计我们还可以走二十年,然后才会遇到重要资源耗尽的问题。就算是主反应堆出现故障,也还有一个备用的放射衰变发动机,可以提供够用十年的充足内部能源。

关掉其他,只留下满足最低需求的设备又可以让这个期限再乘个三。这就意味着我们只要保证水培农场不出问题,我和塔比就有足够吃几十年的食物和足够呼吸几十年的空气。

几十年。想到那么漫长孤寂的旅程,我的内心不寒而栗。

十六个月后,霍华德停止了对内太阳系的监测。再没有人类求救了。只剩下少数幸存的死亡机器,行尸走肉般地传来自动信号,它们每一个都执行着预设命令,也不管下达这些命令的男男女女都已经不在了。

我们也没有拦截到其他自动发出的船际交流信号,不过如果还有人也幸存下来并且开始逃亡,他们可能也跟我们一样:刻意保持沉默。

有几次,我和塔比讨论过要不要回头。

但随着天文台离地球越来越远,回家的想法也变得越来越虚不可及。我们现在已经远远超越了行星系统本身的范围——太阳也只不过是布满群星的天空中一个小圆点而已。我们掉头回去又能有多大希望呢?我们又该怎么一边躲避机器杀手,一边寻找剩下的人类呢?

还是一心向前吧。

我的十三岁生日,塔比说她会教我成为一名天文学家。

这很容易,因为霍华德的数据库里有我需要知道的一切。而且这样有助于消磨时间,让我可以不用去想那些我不愿意想的事情。爸爸妈妈和伊伦卡在我心里挥之不去,就像深疮结新疤一样。但不知何故,我和塔比变得日益亲近起来。失去家人的痛苦缓解了一些,也变得更容易承受。

她和我一起操作天文台的传感器和设备,对路径上的各种大小对象进行编目。

塔比告诉我,与过去几个世纪流行的观念相反,深空并不完全是一片空白。柯伊伯带和奥尔特云所在的区域实际上是一个混合碎片场,其中的碎片不可阻挡地流向更为稀疏的星际介质空间——那里是类行星的天下。

类行星。没有恒星的行星。自行其是的世界。

会不会在长达几个世纪的航行之后,离境者们最终抵达了其中某一颗,并且在那里定居下来?

霍华德时不时会偏离我们的航线,去调查天文台大型传感器阵列上出现的太空异常。

每次检查都一无所获。虽然彗星和冰冷的小世界也挺有趣的。

它们大多都是水和气冰外壳的岩石体。离开冥王星之后,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东西。

只有一次我们发现了一些代表着人类的东西。

那是一个较小的冰雪星球,形状不规则,但表面的某个环形山里释放出放射性射线。

我们用天文望远镜近距离检查,发现了一处早已废弃的矿场的迹象。

这样就足够塔比欢呼跳跃了,她一边摇晃着臀部一边飘过天文台的控制中心,霍华德虽然有颗冷静的电脑心,但还是激动地胡言乱语。

我们和那块冰体同步,然后我和塔比搭着天文台的两艘小艇出去了。着陆之后,我们穿上了太空服——我帮塔比大幅度修改了其中一件,以符合我的身材——但令人大失所望的是,我们只发现了冰封的垃圾和一小堆核裂变废料。

没有留下的信息。不知道离境者在这里停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也没有先驱者10号的迹象。

我们只好返回去继续搜索。

两年间,又有两次,我们在类似的星球上发现了类似的补给站。离境者们需要氢同位素和反应物质用于他们的聚变引擎。他们肯定花了几十年才到这里,而我们靠反物质驱动只用了几年就到了。

塔比冒着风险开始主动向外通信,用定向波束向前发送信息。

我们等了几周,还是没有回复。

想见到其他活人的渴望变成了我的心头之痒。除了想念我的家人之外,我还想念家乡那些宽阔的广场和公园,我可以坐着电动轮椅在喷泉之间穿行,故意惊飞广场上的鸽子,像个普通男孩那样欢笑。

飞船上的夜晚,我开始梦到家乡,还有……一些别的。我不好意思跟塔比说。跟霍华德聊起来要容易一些,毕竟他曾经也是个男人,也是从青春期过来的。

霍华德说他对我的生理反应有点惊讶,尽管我的髋关节以下一直都毫无知觉。当我们的谈话具体到女人和女人的身体时,霍华德犹豫着打开了一个他一直保存着的图片数据库——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妈妈抓到过我用笔记本电脑看这种图片,说我不要脸。

“别跟塔比说。”霍华德像哥们儿似的警告我,“她要是知道我给你看了这些,肯定会删掉我的。”

我向霍华德保证了不会说出去,而且我真的很高兴能和另一个男人分享一些东西,虽然他只存在于电脑里。我和霍华德越聊越起劲,虽然我和塔比的关系仍然不错,但还是有点疏远了。有天晚上,塔比以为我睡了,但其实我偷溜下床,蹑手蹑脚地在空中穿行,来到她的门前,听到她正和霍华德说话。妈妈管这叫吹枕边风,听上去挺奇怪的,因为霍华德和塔比并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很快就要长大成人了。”塔比伤心地说。

“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就已经长大成人了。”霍华德答道。

“大概是吧。可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好不容易有个小东西在身边让我照顾了。你和我,我们努力了那么多年,但还是没有孩子。然后,就像撒拉[1]那样,上帝在我年老的时候把这个男孩送到了我身边。只可惜我不能从小把他养到大。他来的时候就是个大孩子了,现在又……”

塔比轻声哭泣起来,我觉得喉咙梗住了。

“他是个好孩子,塔比莎。我们都看得出来。而且我知道他也爱你。我们聊天的时候他不肯说出来,但我感觉得到。”

塔比破涕为笑。“哈哈!你这个电脑人的‘感觉’!”

“你懂我的意思,老太婆。现在快闭嘴吧。我的传感器发现他就躲在你门口。我们刚刚说的话他可能都听到了。”

“对不起。”我走进去,不好意思地笑了。

塔比擦去眼中的泪水。“没关系,米雷克。我只是个伤心的老太太,没机会拥有自己的孩子。如果我太依恋你了,也请你别介意。”

实际上我并不介意。我从不介意。

我用手臂把自己从舱门弹过去,给了塔比一个大大的熊抱。我紧紧地抱着她,想起我决定留在这个新家并追寻离境者的那一天,塔比也曾同样紧紧地拥抱过我。

她又哭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我告诉了马歇尔夫妇我有多爱他们,我也同样感谢他们,当世界抛弃了我的时候,是他们找到了我,还给了我一个家。

十一

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我怀疑人类自我毁灭的重担终于全部落到我的肩膀上了。对于人类已经不复存在,几乎每颗星球上的所有人类的造物都已被反物质所毁灭这一点,我的某些重要部分始终对此无动于衷。讽刺的是,最后剩下的战争机器也许就是仅存的人类智慧结晶,但它们却始终在太阳系中寻猎,寻找那些已经不存在的目标和敌人。这种想法令人沮丧,于是抑郁又常伴我身。

我很希望身边能有个年轻姑娘,我能跟她说说话,能摸摸她,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能把她抱在怀里。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除了塔比莎之外,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另一个女人了,这成了最刺激我的事情。

有了霍华德的暗中帮忙,我开始从圆顶农场里种植的谷物中提取烈酒。

没过多久,霍华德就开始担心他摊上一个酒鬼了。

但我还能怎么承受下去呢?过去已死,未来未知。我是全宇宙唯一还活着的年轻男子!

乡愁与莫名的情欲加剧了我的悲伤,平添了一种忧郁的味道。

我开始整天独酌。我在天文台的基岩上搞了个私人小舱,这样塔比就找不到我,也没办法跟我说话了。我荒废了自转房间里面的日常训练。何必呢?我还有什么未来可言呢?我离开地球的时候还很小,可能也还有几年的青春。但没有欢乐的青春又有什么意义呢?更别说还没有女朋友了。我发现我无时无刻不在幻想那些吸引我的小姐姐们:她们的脸,她们的神情,她们的嬉笑怒骂,还有她们衣服下活灵活现的身体。我甚至觉得只要能看到另一个活生生的异性,不管她是什么样子,我都会欣喜若狂。只要我能拥抱她,她也可以拥抱我,而且她没老到能当我的外祖母就行。

我疏远了塔比莎和霍华德两个人。

我已经厌烦他们了,我觉得他们也已经开始烦我了。

有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我们都没有再讲话,最后我几乎完全缩进了我的私人小舱里,害霍华德不得不一个人监管和照看天文台,塔比莎能帮上的忙也越来越少了。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霍华德本来就负责大部分的事务。

直到有一天,我们遇上了一个信标。

很微弱。只不过是一个微弱的无线电信号,二进制发送的。

霍华德理解不了这个信息,它看起来完全是随机的——一连串无止境的1和0,毫无规律可循。

不过没关系。有信号,就说明我们没走错路。对我来说,这也算是个当头棒喝,足够让我强迫自己戒除酒瘾了。

等我们找到了那个发出信号的彗星,我已经足够清醒,可以搭小艇出去,也已经恢复了足够的人性,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可以客客气气地对待塔比。

在彗星表面,我发现了一个隧道。

在隧道底部,我发现了一个坟墓:六十八具尸体,都已经完全冷冻,而且被有尊严地摆放在一起。

我花了几天时间来检查这个站点。我带着敬畏搜索了那些尸体,想找到能证明余下幸存者都去往何处的线索。他们分为不同种族和不同性别,如果一定要猜的话,我会说他们都是美国人。不知道他们是否属于我们正在追寻的那些离境者团体。但至少他们的存在就是个铁证,证明人类曾抵达过这个离现已毁灭的家园如此遥远的地方。

这样就够了。我虔诚地走过这些死者身边,从他们尸体的钢牌上记下了他们的名字,还为他们拍下了数码照片。

当我最终回到天文台的时候,我感到平静。

塔比会觉得我太过平静了。

但是这些离境者的死,帮我越过了一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需要越过的门槛,当即帮我确立了新的决心。

很快,我离开了私人小舱,把谷物酒都倒了个干净。

接下来,我开始拼命弥补那些被我忽视的职责,也向塔比和霍华德表示了我深刻而衷心的歉意。我不知道电脑里的霍华德是否还能感觉到痛苦,但我知道过去几个月我的所作所为吓坏了塔比,也伤了她的心。我肯定对他们两个人都坏透了。我希望假以时日能够补偿他们。看到我又有了新的人生目标,他们显然也松了一口气,为我感到高兴。

“能原谅我吗?”在天文台的一切回归正轨之后,我和塔比时隔这么久第一次一起吃饭,我也终于开口问她了。

一阵漫长的沉默。

“当然。”塔比说,她微微一笑,眼角泛起温柔。她颤抖着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我感激地握住她的手捏了捏。

十二

航行的第十年,我们发现了第一艘飞船。是艘被遗弃的飞船。被洗劫一空。所有还能用的部分都被拿走了。一艘飞船的骨架,陪伴它的是另一个大型坟墓。

第十四年的时候,我们又发现了三艘飞船,同样被剥去了外壳,也纪念着更多为了事业而失去或者献出了生命的人。

这一次我还见到了死去的孩子,他们的年龄都太小了,不可能是在地球上出生的。那些小孩唤起了我不安的回忆。他们无一不让我回想起伊伦卡。

塔比已经太过年迈,一步也不能离开天文台了。对于她来说,这些孩子都是上帝的旨意。

“上帝剥夺我们生育能力的那一天,才是他的恩典永远离弃我们的那一天。”

塔比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我看着她轻手轻脚挪去了厨房,周身都被空气中不存在的冷意所包围。多年来她一直试图把我带进基督的怀抱。没错,她真的试过了。尤其是当我从酗酒的歧路上迷途知返的时候。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没有感受到上帝的召唤。我听过了她的话,在她诵读圣经的时候勉强聆听,我尊重甚至仰慕她的信仰,但我无法感同身受。

有些事塔比会认定是上帝的旨意,可我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少年时代的我常常会质疑自己,怀疑不信上帝是源自我内心的道德败坏。而现在我只是接受了我太像我父母的这个事实——无法放下理性去拥抱火焰,然后“皈依宗教”。

和塔比没办法达成一致的时候,我就会去跟霍华德讨论,他好像一直很支持妻子的信仰,但他从不自己信教。

“塔比的父亲是个牧师。”那天晚上我和霍华德在天文台控制中心进行了一次密谈,“上帝在她家影响深远,薪火相传。我们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感觉真的是有点吓人。她把我拖去圣经研究会,我会跟着去是因为我妈妈也读圣经,我觉得完全没什么问题。而塔塔……呃,她真的太迷人了,我愿意穿过一池塘的食人鱼,只要能坐在她身边,牵起她的手。”

“发现你学会蒸馏酒精的时候,她冲我大发脾气。几乎跟发现那些男性电子杂志上的图片时一样地生气。”

“塔比发现了吗?”我笑了,“我发誓我没告诉她!”

“我知道,孩子。是我告诉她的。我从来都没法对这个女人长期保密,这辈子都不行。”

我们都笑了,一个年迈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男人。

我叹了口气,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霍华德,你觉得我还有机会结婚吗?”

扩音器沉默了。他在沉思。

“如果我们能找到一直追踪的那些离境者,我就觉得你还有机会。这是肯定的。姑娘们会为你这帅小伙疯狂的。”

“但我还是一个截瘫患者。”

“是的。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个事实,对于姑娘们来说,一个男人是否高大强壮并不是最要紧的,不是一切。尤其是当她们年岁渐长,就会逐渐明白一个好男人有多难得,当你这种好男人出现的时候,她们自然会珍惜的。别担心,孩子,你的女孩就在外面等着你呢。”

“但如果我不能满足她——”

“船到桥头自然直,孩子。现在不用担心这些,我们连那些人都还没有找到呢。你明白了吗?”

“是的长官。”我说。我不再谈论这个问题,但它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又一阵漫长的沉默。

“霍华德。”我开口道。

“怎么了,孩子?”

“会疼吗?”

“什么意思?”

“他们把你录入电脑的时候。会疼吗?”

“不太疼吧。”

“那你感觉如何?”

“难以言喻。”

“试着说一下也不行吗?”

“说了你也不明白。但是为了我们的讨论,你可以想象一下你晚上入睡,当你醒来的时候,发现你的身体巨大无比,有了上百条手臂、上百只眼睛和上百张嘴……真的要花点功夫才能适应过来。不过确实不疼。”

“我们很快也要录入塔比了,对吧?”

“不,塔塔让我发誓永远都不会那样做。她怕她的灵魂去不了上帝那里。”

“但是你被录入了。”

“不可同日而语。相信我,塔比允许我被录入的唯一原因就是比起我的灵魂迷失在两世之间,她更害怕独自一人。我觉得长远来看,她已经不再担心我的问题了。虽然她还是坚持说到她去世的时候,什么都不能阻止她。”

“她真觉得她会去见上帝吗?”

“你知道她怎么想,米雷克。”

“那你呢?你也相信吗?”

一阵停顿。

“我很想相信,米雷克。至于我的想法算不算数……我就不知道了。”

十三

离开木星十五年后,灾难突然降临到我们头上。

一场微流星体风暴,由黑色的碳粉组成,太黑太细散,我们没能从望远镜和雷达上看到。上一秒我还在帮塔比穿衣打扫,下一秒天文台就颤抖起来,外边走廊上回荡着暴雨一般的声音。

“霍华德,怎么回事?”塔比大喊。

没有回答,我和塔比面面相觑,冲到门边向外望去。天花板上闪烁着点点火光,细小的光束从上而降刺入地板。宇宙尘埃正在穿透好多厘米厚的钢和聚碳酸酯板,他们相对于我们的速度高达每分钟几万公里。我们站在门口,塔比抓着我,她一动也不敢动,这场阴森可怖的灯光秀持续闪烁了好几分钟,等到它们终于不闪了,我才能冲去最近的电脑访问面板,调出天文台的情况报告。

情况严峻。天文台有一半的设施都已经掉线或者即将掉线。更糟的是这个工作站如今是单靠本地软件在运行,霍华德的直接控制被切断了。气压也在逐渐降低,虽然气压水平还没降到危险的程度。

塔比和我疯狂漂浮过几百米长的走廊,来到地下主机室的舱门前。我发现舱门上布满了难以察觉的小孔,然后我腿先下探着落进主计算机的核心区域,霍华德的头脑——或者说他的灵魂——已经在这里呆了二十年了。

数据库一团糟。整个阵列都没动静了。加固后的电脑中心能够抵御宇宙辐射和太阳耀斑,但没法应对这样的事情。我疯狂地追溯着故障保险的逻辑通路,而塔比抓着扶手,忍不住哭了起来:“霍华德……噢,霍华德……”

情况很不好。太多阵列损坏和报废了。就算我能启动备用阵列,霍华德·马歇尔作为“人”的存在所必须的数据库之间的协同持续性也已经被打乱。即使我们救回了电脑,它也很可能不再是霍华德了。

不需要有人告诉塔比,她也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瞪着那些闪烁红色警示灯的阵列,嘴里不断重复着丈夫的名字。

那天,她很晚才上床睡觉,看起来完全不关心我们的空气正从那些成千上万的微型小孔漏向太空。她也不关心其他损毁的设备——没了霍华德的帮助,想要修复简直是不可能的。直到霍华德走了,我才发觉我和塔比有多依赖他。

我手忙脚乱地编写出了尽可能多的虚拟响应程序,在本地工作站和服务器上运行,让维生系统和其他重要的设备不至于停转。接下来我又花了三天时间来确保水培农场、废物循环机和别的生活必需品没有问题,要是没有这些我们就死定了。

但塔比都不在意。

每次我去照顾她,她的情况都变得更糟。

最后一次我去看她,她漂浮着蜷缩在床边,胸前紧贴着一张她和霍华德年轻时的镶框老照片。她嘴唇里飘出那首我崩溃时她曾为我唱过的赞美歌。

我不得不朝她大吼,才能让她注意到我。

“没关系了,米雷克。上帝已经带走了霍华德,现在我也要走了。”

“你不能自暴自弃!”我嚷道,“你以前跟我说过,上帝会依据我们所承受的痛苦和负担来审判我们,对吗?”

这些话似乎让她回过神来了几分钟,她把照片放回了架子上,朝后推了一把,向我飘来。

我没想到她会扇我一巴掌,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生气打我。

我惊呆了,甚至都生不起气来。

“别在我面前引用上帝的话,小子!”塔比尖刻地说,“我把晚年都花在你身上,想要打开你的心门,让基督走进去。但是你拒绝了祂,也同样拒绝了信仰上帝的我。快离开吧,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反正我太老了,没办法再帮上你的忙。”

没什么可说的了,所以我走了。我挤时间睡了几个小时,又再次回到塔比的房间。

她的身体悬在零重力床上。她还是穿着那件白色工作服,双眼紧闭,尽管她的嘴微微张开,但她的胸口却没有因呼吸而起伏。她冰冷的手中握着一小卷纸条。

我颤抖着伸手去拿,展开纸条,上面是塔比的字迹:“你是个好孩子,米雷克。谢谢你让我可以把你当作我自己的孩子。”

余下的一天我都无法思考。只有严峻的现状让我不得不继续手中的工作。但我的头脑和我的心灵却像天文台踽踽而行中的这个宇宙一样,空洞、冰冷。

十四

我最终把塔比莎安葬在她丈夫身边,在他们早就在天文台的远端为自己造好的坟墓里。没有葬礼,没有悼词。爸爸、妈妈和随他们而去的伊伦卡也同样没有。现在没什么合适的可说,而且我觉得无论我说些什么,哪怕只是远远地触及到神灵上的东西,那都是一种亵渎。塔比是对的。我向上帝关闭了心门,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话。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那里通向我第二对父母的最后安息之地,我忍不住怀疑耶稣,以及任何其他救主都从未存在过。人生总是艰难,相随唯有无声的死亡。它突如其来,毫无警示,而且总是带走那些最不该走的人。

那一个月,我在天文台的工作纯粹都是机械的,而且最后也只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场微流星体风暴已经毁掉了太多东西。没有了霍华德的扩展能力——他无处不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同时还能担负起天文台“思考”的能力——我一个人想管理整个天文台是不可能的事。

有段时间本地软件还能维持局面,但是三个月过去后,水培农场和废物循环系统都出现了明显的故障。即使我们挖空石头建造的地下室里面那些储藏还足够安全,我也会在几年之内就耗尽食物和空气。

我回到了主机核心,考虑着我的选择。还有足够多完好无损的阵列,我可以试着用保存在磁盘上的原始出厂默认数据重组一个全新的主程序。但我的电脑知识都是在给塔比和霍华德帮忙的时候零零散散学到的,没有足够的专业知识,我只能做些半路出家的尝试。

不过我还是试了,结果只搞出了一个电脑智障,我马上又把它删了。

我甚至都没想过要去处理霍华德的残余部分。我一直都让那些数组保持孤立,以防我还有机会从里面筛选出一些有用的数据。

我花了几天在天文台的大厅里独自漫步,不知道我究竟在这个宇宙中干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在延续我徒劳无益的生命。

不论是运气还是天意,我就是在那时遇到了第二个信标。

跟上一个一样,信号非常微弱,但它就在我正前方温柔呼唤着,从柯伊伯带的腹地传来,就像召唤着孤独水手的塞壬女妖。

我随之而去。向反应堆里添加了比正常程序所要求的更多的反物质燃料,我疯狂地加速推进,把天文台推到了相对速度范围的极限,不在意可能再次遇上微流星体风暴的风险。如果我还想为整个旅程寻找一点意义,让霍华德和塔比莎死得其所,我就必须找到那个信标。虽然前路未卜,但至少信号在日渐变强。

几周后,我找到了那一处浮标。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见识到离境者科技的冰山一角。这个装置非常小,似乎是由反物质供能——最初的离境者们还没有这种技术——当我停靠在一边,开启了天文台剩下的几个还能运转的推进器,正匹配航线和速度的时候,它恰到好处地发来端对端连接。我的射电应答器闪烁着提示有人向天文台发送了一道信息激光。我摆弄了好几分钟才把正确的碟形接收器放对位置——如果霍华德还在的话,他一定能不假思索地做出反应——然后主音视频道激活,播放了一条预录信息。

蓝屏上投放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像。她是亚洲人的后裔,说着略带口音的通用语,我怀疑是汉语口音。

“如果你看到并听到了这条留言,”她说,“那你距我们只剩一半的路程了。我们已经得知了这场战争,我们也知道你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一定是为了寻求避难。请注意,立法会已决定为所有难民提供庇护,不管你是来自地球政府、独立卫星地区、类木行星还是所有其他行星上的殖民地。只要你能找到我们,我们就会提供庇护。遗憾的是,此次我们将无法再为你提供进一步的援助。我们同样也为不能提供确切坐标深表遗憾。但既然你来到了这里,你也就已经知道了剩下的路。祝你好运。”

这条留言又重复了一遍,我既兴高采烈,又深感挫折。

太远了。我已经走了这么远。塔比和霍华德还为我牺牲了那么多。而这才只是半途?

我回到了我的计算上,看看那些库存和维护后的水培农场够我支撑多久。就算我觉得自己能独自撑过那么长时间而不发疯,我也不可能从中再挤出十五年时间。就算我把所有反物质储备一次全都倒进去,让它旷日持久地燃烧下去,也还是一样不可能。再说那样蠢透了,因为等到接近终点的时候,我就没有燃料再帮自己减速了。

我在浮标附近呆了一会儿,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想清楚。

留言中的女孩显然是想让避难者们跟随先驱者10号最后已知的轨迹。跟着路上的糖豆走,就能找到糖果屋。这的确很容易,至于我要怎么继续往下走并且活着到那里,完全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花了三天时间来思考和调整,最后想出了一个计划。

连我也被吓坏了,因为这完全就是个自杀计划。

十五

放录入设备的房间已经很久都没动过了。帮霍华德进入电脑之后,塔比就把这个房间封起来了,在低密度、纯氮气的密封环境中,所有机器和控制台都可以保持未受污染的原始状态和良好的工作状态。这也是少数几个微流星体灾害没有触及的地方,在我准备把自己下载到天文台数据库阵列里的时候,这个地方给了我一点安慰。

我花了好几个星期仔细为这些阵列建造了一个新的加固保护罩,又煞费苦心地把它们从旧核心搬到新地点,最后给它们供能,让它们同步,用的是从反物质反应堆中引来的电力,并且有三重冗余线路。

如果天文台再次受到袭击,我可不想遭受像我的老朋友一样的脑白质切除手术般的命运。

有关录入电脑的指示可以说是相当简单。设备本身就像一台小巧的正电子发射扫描仪,可以像吹风机一样放下来罩在头上。

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过程既不能中断也不能重试。整个录入过程需要数天时间,而且电磁场如此之强,以至于它摧毁我的神经通路的速度丝毫不亚于将它们录入数据库中的速度。一旦录入仪套在我头上开始扫描,我就没办法再回头了。没人帮我,我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我有很大可能会沦落成一个毫无意识的肉块,整个人都只能在电脑里毫无希望地乱窜。

我精心准备。我编了一套自动导航程序,以防我没能生还。都已经走了这么远了,能确保我的遗体有机会到达目的地,这也似乎还算是值得。我还把生命维持服务器联网,并且与记录监视器相交叉,这样如果录入完成,我又没能醒过来完全接管天文台的话,天文台内部就会逐步进入深低温冷冻。

反正到那时候我的大脑也一片空白了,我可不想留我的身体在录入座椅上慢慢腐烂。

这部分满意之后,我开始转向一些必要的细节问题,比如坐下来思考我的遗言。回顾我的一生,在经历过那么多之后,我还从没有真正想过要为未来留下些什么。总是别人为我留下些碎片,我一直都是从后面捡起来,然后负重前行的那个人。我内心沮丧,坐在电脑前面,手指放在音视频储存按钮上,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十分钟过去了,我终于按下按钮开始说话——用的是通用语,这样那些有可能找到这段记录的人就能听懂了。

“我的名字叫米罗斯拉夫·贾沃斯基。地球毁灭,我可能是唯一的幸存者。如果你看到这条留言,就说明我已经死了。如果不麻烦的话,我希望有人能帮我登一份讣告,谨此纪念我和我的家人。”

我缓慢地重复了我家人的全名:我妹妹、妈妈、爸爸、我的祖父母,还有反物质炸弹摧毁地球时那些还在世的大家庭成员。把他们都包括进来应该是个好主意,因为我们都曾是战争的受害者,我希望我们的生命都能在某处被人铭记。

“这之后会怎样,我都不在乎了。塔比莎和霍华德·马歇尔夫妇被埋葬在天文台的另一端,就让他们留在那里吧。我的尸体和天文台里的所有东西,你都可以随意处置。”

“完毕。”

我按下停止键,确认了这份档案已经通过我用若干独立工作站组成的原始菊花链拓扑链接复制备份完毕,便站起来走进录入室,慢慢关上门,设置了静脉输液系统——整个过程中我需要有液体注入我的身体,否则等不到录入完成我就会脱水而死——坐在了连接录入器的椅子上。

“录入之冠”——我突然想到这个叫法——已经在我头上几厘米远的地方就位了。我从控制台上把激活开关取下来连在一根电缆上,这样我就可以用手握住开关。

我想到霍华德也曾经历过这一切,只有塔比在他身边监控着整个过程。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用拇指打开了开关。

然后宇宙就消失成了一片声与色的漩涡。

十六

不管做出了什么样的准备,我都不可能应付得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上一刻我还仿佛置身于画面变幻不断的无尽之海,脑海的两端回荡着来自宇宙的声音,下一秒我便似乎又被甩回了一个完全冷酷坚硬的现实状态。

只不过现在,我至少有五十只不同的眼睛能看到,五十只不同的耳朵能听到,我既不能眨眼,也不能关掉输入,所以我试着尖叫起来,但这只是让事情变得更糟,因为我的尖叫声从五十个不同的扬声器中传了出来,造成了五十个不同的麦克风过载,一系列信号反馈在我脑海中像偏头痛一般剥离我的意识。

是霍华德救了我。或者说是他的记忆救了我。

一有机会接触到霍华德智能的残留,我就把他的旧阵列并入我为自己准备的空白域主集合邻接的集群里。绝望慌乱之际,我在精神上找到了霍华德,并且感觉到一个信息流快速通过链接。忽然间,我心里又踏实了,我的视野迅速缩小到一个摄像机的视野,我的听力也缩小到一个中性的计算机声音,它只是说:“指令权限确认,米雷克。等待进一步指示。”

系统知道我的名字。

我成功了。

可惜我不能为此感到兴奋。从理智上来说,我觉得我松了口气。但是满足与胜利的腺体感觉,那些我原本应有的感觉,都已经不在了。剩下的只有纯粹、迅速的冷静思考。尽管适应的这么快,我还是为可能带来的后果和能力感到担忧。再也没有我做不到的数学计算了。我想出问题的瞬间,答案也在脑海中同时出现。回想记忆也是瞬间的事。我花了一些时间来思考这个现实,霍华德的数据库又传来一波数据。它们积极地融入了我的数据库,现在它们有了一个可靠的大脑矩阵来进行映射。

我只花几分钟就掌握了这个网络,又只花几分钟就访问和测试了天文台里所有剩下的功能完好的系统。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是多么的马虎和随意。设备总效率下降到了百分之四十二,清单里列出故障、危险和高危的条目起码有几百个。我一边扫描一边排列优先级的时候,霍华德的阵列不断传来数据。这一秒,我还在不知道要如何解决某个问题;下一秒,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摆在那里了,好像它一直都在那里,而我已经做过了上百次。

尽管霍华德的个性还能从数据中感觉到一点点,就像舌尖上小小的回味一样,但无论如何,霍华德的确已经走了。我在心中对他说了无数声的谢谢你,然后我准备就绪,离开浮标,开启寻找离境者的下半程。

十七

说件事。自从有了电脑化的思维之后,我可以随心所以地让时间变快或者变慢。几周和几个月的时间一闪而过,期间我对反应堆做了必要的修复,并且制定了燃料配置计划。飞船一直沿着相对平缓的速度曲线加速,我也一直注意着留下足够多的燃料以便在终点处减速。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在等着我,但我知道如果加速超过离境者的话,那肯定不太礼貌,就好像在陡峭的山坡上没了刹车一样。

我把射电天线转向前方,开始向我的飞行路径洒去问候,不管我将会遇到谁。

我怀疑我有可能谁也遇不到,浮标只不过是个骗局,甚至是一场努力终归失败后留下的一处遗迹。可是我的计算机智能并没有真正恐惧的能力。我发现,这种强烈的情绪纯粹只是一种残余的记忆,就像一种推迟到现在的刺激反应一样。我知道我应该害怕,但这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过时的认知,并不影响我的整体进展,也不影响我达成目标的决心。

至于我到了那里会发生些什么……好吧,我是故意不去想的。离境者要我这种计算机大脑有什么用?我又不可能再把自己放回原来的大脑里去。我也开始发觉我根本就不想回去。神经阵列的扩展能力几乎令我陶醉,几年过去了,我都怀疑如果我再次局限于一双眼睛、两只耳朵和一套感官,我可能会对这整件事情感到幽闭恐惧,说不定还会发疯。

主望远镜的大部分都遭到了破坏,我就部署了备用的,并且利用我的空闲周期扫描和绘制了我所经过的柯伊伯带窄条。

能在太空里看到这么多的碎片,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甚至到了二十二世纪,大多数人也都以为这里空空如也。只有离境者才高瞻远瞩地发现了这个地区的真实情况:这是个避难所。太阳系内肯定会发生大灾难,不管带来灾难是彗星还是小行星,是剧烈的太阳耀斑还是已经真实发生了的,人类内部愚蠢的相互竞争。

离开柯伊伯带,我变得更有可能迷路。就像隐居山野的避世者,一边寻找足以生存的资源,一边保持足够遥远的距离,以避免人性的疯狂。

我又发现了另外两个浮标,每个浮标上的留言都与第一个类似。

我的反物质燃料已经越过了无返回点,完全不可能再回到木星空域了。但我毫不在意。我现在也是个离境者了,绝不会再走回头路。

在超然的从容不迫中,另一个十年转瞬即逝,而在这个十年的尽头,另一场微流星体风暴来袭了。不过我在进入电脑之前就已经对重要系统做了保护,付出的努力也有了回报。没有任何关键性的破坏,虽然水培和其他生命维持系统都不能再运行了——实在有太多的微孔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向前发出的信息全都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也许当个离境者就是这样——如无必要,勿露真容。

离开木星的第二十九年,我本应感到充满期待的兴奋和紧张。

但我只觉得自己像个徘徊不散的鬼魂。

十八

我从来没见到过那另一艘飞船。

上一刻,我还在太空中独自一人。下一秒,一艘五十米宽的楔形飞船就在跟我同步航向和速度——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我礼貌地向对方发送了无线电问候,希望能收到回复。但那艘楔形飞船只是吐出了十几艘更小的楔形飞船,它们都落在了天文台上,就像狗屁股上的跳蚤。我惊呆了,我突然发现我被引诱进了一个巨大的捕鼠陷阱。

所有小型的楔形飞船都降落下来,吐出一大堆蜘蛛似的无人机,它们开始爬进天文台的内部,轻而易举地切开金属和石头,犹如热刀切开黄油。

我开始拼命发送示好的无线电,几乎陷入了疯狂。这些蜘蛛完全无视了我的努力,朝我存放存储器阵列的那个洞一拥而去。我的摄像头和其他的感应器一直跟着它们,如果我还能感觉到那种必要的发自内心的恐惧,我可能已经尖叫起来了。

我记得摄像头前的最后一幕,俯瞰着那些阵列。我看到一个蜘蛛爬到了我的数据库顶端,饥肠辘辘地揉搓着它尖利的前爪。然后我就感觉到我的思维四分五裂——大概是我能想象到的那种最糟糕的精神失常——然后,谢天谢地,一切都归于黑暗。

十九

再生真的很糟心,因为他们不让我看,不让我听,我也没有任何感觉。一开始没有。我只有一点印象,好像某人让我耐心一点,所以我等着,细数我的思绪,并试图找回它们……被截断了。被限制了。天文台数据库绝对的速度和精度都已经不见了。这种感觉就像……感觉就像?

当我终于睁开双眼——?!——周围有好几张面孔在迎接我,他们看起来都很担心。我坐起来——?!——看着那些离境者,他们穿的衣服好像都是手术服,虽然我所在的房间非常暖和,也没有任何东西长得像手术刀或者其他吓人的手术器具。

“我是哈斯特医生。你感觉怎么样?”

说话的是其中一个女人,看起来四十多岁。

“我也不知道。”我说,“你们是怎么……把我放回人类身体里回来?”

“说来话长。”其中一个男人说到,他长得像中国人,大概三十多岁,自称为周医生,“这样,我帮你简单解释一下。”

他没有动,但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思维传输,就好像我从霍华德的存储阵列里获得的那样。一秒间,我突然就明白了离境者们所做的一切。他们在天文台录入室找到了我冷冻的尸体,用尸体上的组织克隆了一个我。在我的克隆大脑里,他们安装了一个新的器官:一个直连接口。克隆身体长大的时候,他们就慢慢把我的脑矩阵注入了克隆大脑。

现在我醒了,直连接口可以让我访问他们的公共网络——只要他们觉得我能够安全访问了。看来在离开医院之前,我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所有这些知识都有条不紊地来到了我的意识中,就好像我一直都知道这些一样。但我低头看了看我的腿,感到脊柱传来一阵紧张的震颤。

“可以用吗?”我问。

“当然了。”哈斯特医生微笑着答道,“以前不行吗?”

“不行。”我说,“截瘫。”

“我们遇到过几例这种问题。”她说,“轻松搞定。”

我鼓起勇气动了动我的腿,我这辈子都没用过它们,而且发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用腿。虽然如果我集中注意力的话,就能感觉到空气循环的气流在我腿上轻轻拂过,我腿上还起了小小的鸡皮疙瘩。

我被突如其来的狂喜冲昏了头脑。脸上笑着,泪水却从眼角滑落。

我的脑海里开始冒出一大堆问题。

“别急,贾沃斯基先生。”周医生说,“很抱歉我们要让你离线这么长时间。即使有先进的基因技术,也要花上数年时间才能把克隆人培养到这个阶段。我们已经帮你尽快排队了。”

另一个长着雀斑的红发姑娘问了我下一个问题:

“我是外科医生助手凯勒。你最想知道些什么?”

“我可以……”我停下来认真想了想。然后说,“我可以吃点东西吗?”

他们都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我环顾四周。“这个问题不对么?”

“你猜猜。”凯勒握着我的手说。

另一阵心灵传输,直接从她而来。

我从桌子上滑下来,发现我会走路了。

二十

离境者团体比我想象的要更加技术先进,人数也更多。当太阳系掉入了目光短浅、刚愎自用的彀中,离境者却已明确了柯伊伯带巨大的潜力,无论是采矿还是移民。最终,他们建立起了一个监测网络,一开始是用来密切关注其他存活人类的,他们把生活在海王星轨道以内的人都叫做“洞里人”。

正是这个网络第一次发现了“他者”,他们自己也建立了监测网络,时间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

从那以后,整件事就像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了。

与邻近星系的其他智慧生物互相交换信息和科技,离境者迅速超过了我们这些“洞中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能轻易掩盖已经逐步占领柯伊伯带的事实。

没有任何一个离境者对战争的爆发感到惊讶。很多年前他们就已经预料到了。拦截天文台的楔形飞船是众多自动警戒飞行器中的一种,旨在拦截一切从太阳系飞来的东西,并确定对方是友好还是敌对的。如果我是杀人卫星或者别的敌意实体,那肯定就被毁灭了。但他们找到我的存储阵列,确定了我是无害的之后,他们就拉走了那些阵列,抽取了克隆用的组织,一同带回了安全港,剩下的我都已经知道了。

他们允许天文台连同霍华德与塔比莎的遗体飞向远方浩瀚的奥尔特云,继续他们永恒的旅程。

我跟其他的离境者青少年一样,耐心等待时机:在公共场所闲逛,习惯我的新身体和它向我揭示的运动方式,在直连系统上愉快地玩耍。成千上万的思维,大部分是人类的,还有一些外星人的,全都可以通过一个基于点对点结构的庞大共享系统来相互联系。这个共享系统无需任何服务器,只要通信设备能连到的地方它就可以覆盖得到。它并不是一个共用的头脑,因为每个人都保留了自己的隐私屏障,但又有足够的交叉,这样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学习和获得足够的信息,就好像一周中每一天中你都能消化整个大学学期学到的知识一样。

我还一直跟克隆中心那个长雀斑的红发姑娘保持联系。从身体意义上来说,科琳·凯勒比我大一点,但是对于离境者来说,年龄并不是问题。

我和小科相处得很好。

我在离境者中醒来的几年后,立法会宣布了他们打算重返太阳系的意愿。立法会需要志愿者来带头出力,不仅要消灭始终徘徊在行星之间的杀人卫星,还要部分恢复地球废土的环境。

这需要长期的努力,也是离境时代最大的挑战。

我和小科都不假思索地报名了。

二十一

伊伦卡·伊莱恩·贾沃斯基-凯勒出生在第一回归舰队的入境航程中。她的眼睛又大又亮,脸上的微笑似曾相识,她给我和妻子小科带来了无尽的欢乐。我一度不敢相信伊伦卡的到来,但是几年来,随着我帮她换尿布,教她读书写字做数学,又教她学会使用直连系统,我已经逐渐接受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我扩展了的新生活中,“不可能”已经成为了一种新常态。

我们回到了木星,发现了旧殖民地付之一炬的遗迹。杀人卫星也还等在那里,但我们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它们,把我们的进度用射电传输发回给了紧随我们身后的第二和第三舰队。

太阳系的新居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我希望有一天能带伊伦卡回到地球,给她看看这个我曾经称之为“家”的世界;我也希望有一天,在大量的修复工作之后,她还能再次被称为“家”。

(完)

[1]原文Sarah,是《旧约》里亚伯拉罕的妻子,直到90岁才由神力干涉,诞下儿子以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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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孙薇

题图 | 电影《安尼亚拉号》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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