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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艺 作者 | 洪美娟 一 一股青椒火腿特有的香味,在屋内迷漫。他深吸一口,闭上眼,一副很陶醉很享受的神态。 三年来,他专做了七道菜,道道能与三星级酒店的同类有一比。唯独青椒火腿,是七道菜中的翘楚,无论色香味,已是炉火纯青。每周,轮
原标题:厨艺厨艺作者|洪美娟一一股青椒火腿特有的香味,在屋内迷漫。他深吸一口,闭上眼,一副很陶醉很享受的神态。三年来,他专做了七道菜,道道能与三星级酒店的同类有一比。唯独青椒火腿,是七道菜中的翘楚,无论色香味,已是炉火纯青。每周,轮到烧这道菜,他都会提前半小时。他要给自己预留半个小时的闻香,香味随同白气婀娜着填满室内,又打开他身上所有的细胞,仿如羽化成仙。青椒火腿将老伴的嘴鼓成乒乓球,全然不似往日小口吃喝的貌样。一边吃着一边看着他,意思很明显:就你?菜场不知东西南北,盐糖只看粗细黑白的人,能烧出这等菜?肯定是饭店里炒来糊弄我的!他笑,他很得意地围上围裙,操起菜刀,肉片厚薄均匀,火腿青椒切成菱形片,油至五成热,葱、姜丝炒香,下火腿,起锅,动作娴熟,一气呵成。老伴干瘪的嘴早成了“O”型,那眼睛睁得,比当年他从红卫兵围着的火堆里抢出村祠堂挂的匾,还要圆。他呵呵一乐,等待老伴的夸赞。许久没有声音,睁开眼,桌子对面空荡荡的,才醒过神:老伴在医院熟睡三年了。半年来,每周烧这道菜,老伴就笑吟吟出现在桌边,音容神态都一模一样,让他着迷。刚开始连着几周出现这个现象,他也想过,干脆每天都烧这道菜,又害怕,太频繁会消减那种迷一般感觉,或者,适得其反。斟酌再三,为了那份美好,仍坚持按原来设定的做菜方案。唯一不同的是,他试着将做菜的时间,一点一点往前提,生怕一次提太快,老伴一不高兴,就不进入他的意境中。二老伴不喜欢到外面吃饭,怕费钱是一方面,嫌外面的菜洗不干净,油来历不明,才是关键。他觉得不可理愈:每个人都像你,饭店不用开了,问题是每天饭店里都人满为患,也没见多少人生病。她反驳:现在稀奇古怪的病特别多,而且,很多老年病都快变成少年病了,还不是吃出来的。他说不过,就由着她折腾。反正家里的一切吃喝拉撒,都是老伴把持,他乐得清闲。家里炒菜的油,每年都从乡下亲戚家去买。菜就更不用说了,每次买回家洗干净后,还在清水里浸泡二十分钟左右,说这样能去残留农药。他嫌老伴太讲究,开玩笑:激素总泡不掉吧,干脆自己种菜吃得了。她听了,默然。他带着胜利者的自豪找人下棋去了。几天后,他突然发现自己精心养护的花花草草被悉数拔去,扔进垃圾筒,种上买来的菜秧,还振振有词:就像你说的,吃自己种的菜才放心,千岛湖哪个地方没花草?气得他想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虽如此,还是心有不甘,又不能像老伴对待他的花草那样大刀阔斧,明目张胆地拔去她种的菜,那样显得太没风度,太没胆量,又不愿就此拱手相让,沦为老伴的菜园。他也管不了君子小人之说,乘她不注意,每天将她种下的菜拔起种下几个来回,经不起折腾的秧苗,集体放弃生命。他不管阴谋诡计还是不光彩的手段,就想夺回自己的领地。老伴的隐忍,让他有了空前的绝望。秧死了,拔掉,再种。如此再三,锲而不舍。最后他自己也觉得泛味,只得放弃阵地。老伴进医院,阵地无人把守,原本每天看着就发堵的有盆盆罐罐组成的菜园,反而变成虚无。一年后,突然发觉阳台已荒芜得不成样子,此时,他真希望看到老伴忙碌的身影,在阳台上营造她的葱郁和收获。在家里,他属于典型的摔手掌柜,扫帚倒了也不会想到扶正,不是他不想做,是他根本想不到。他的毛病是让老伴给掼的。退休前老伴说:别耽误你的工作,家里有我。退休后变成:去找人下棋,别闷坏了身子。现在好了,自己眼睛一闭,躺在那里一睡就是三年,对他的饮食起居不管不问。他的胃,早被她养刁了。这样直接导致他吃了外面的食物不是拉肚子,就是胃痛,一个多月后,才慢慢适应。三以前,嫌老伴唠叨,很多次都想找个地方,把她送出去住些时日,自己也好清静清静,一直没有如愿。现在,她突然什么也不说了,躺进了医院,他又觉得住了几十年的房子突然变大,大到像置身一片空旷的荒漠。人,真是琢磨不透的奇怪物种。他想尽快适应,日子就是过得颠三倒四,杂乱无序。邻居们同情他,说到家里一起吃就是了,无非多收拾一双碗筷而已。他笑笑不作答。心想,那是你们的家,不能因为我又搅乱了你们的日子。因此,每到饭点,他准不在家,要么老年食堂,要么医院食堂,有时错过这两个地方的吃饭时间,就去快餐店或小饭馆解决。说心里话,如果不是想着老伴,那种饭菜他是一口都吞不下去。一天,他正吃着饭,突然犯了难:老伴醒来,给她吃什么?他一下被这个很现实的问题给难住了。别说外面的饭菜不好吃,就是好吃她也不喜欢,她对外面的食物有种抗拒心里。那一刻,他决定学做菜。他被自己的念头给吓着了,感觉不像真的。第一次进菜场,他像掉入气味各异、语速不一的一张张嘴里,漫漫然,不知所措,等他离开时,两只手已经满负荷了。邻居以为他家要来很多客,一问他在菜场的经历,个个捧腹。从此,在邻居们的共同参谋下,他慢慢摸出买菜烧饭的门道。烧饭和粥不难,连着试了几次,他就找准水和米的比例。倒是烧菜,让他吃尽了苦头。整整一个多月,他每天买菜烧菜,等他上桌吃饭,永远一个老汤头:酱油汤加一瓶腐乳或辣酱。菜不是焦了就是生的,不是寡淡无味就是酸咸不能入口,一个多月以后才有所改变。于是,他又琢磨起老伴的口味。其实,他并不知道老伴爱吃什么菜,只知道喜辣。他怕辣好甜,家里的菜永远是甜丝丝的,只是,老伴的面前永远有一瓶辣椒酱。他听从摊主的建议,买了朝天椒,又买了豆腐干。切完辣椒,手指火辣辣像被剥了层皮似的难受,菜下锅就是涕泪交流,连眼睛也睁不开。吃它的时候,简直上酷刑,从嘴唇一直到胃里,像有一条火龙在翻腾,耳朵嗡嗡作响。这种感受持续了半年之久,等他慢慢恢复味觉,也就无辣不成菜了。他知道,不可能每个菜都能烧得可口,考虑了一段时间,定下七道菜,每天一道,正好一周不重复,然后一周轮一次,周而复始。一年后,他烧的七道菜比食堂要好吃,两年后,能与三星级酒店有一比。无序的生活,至此,条理清晰。四一年前,他预感老伴随时会醒来,为了保证她醒来立马能吃到足够多的菜,决定将原本中晚各一半,调整到中午不吃,到晚上再吃。这样的好处是,老伴醒来,晚上回家俩人一起吃,够量;没醒的话,从医院回来,再吃不迟。每次吃饭,他改不了狼吞虎咽,老伴假装嗔怒:像三天没吃没喝似的,我又不同你抢。他呵呵一乐:部队养成的习惯,改不了了。其实,他从来没想过要改,这三年来,到一直想改,希望和老伴再上桌时,吃饭速度能一致。可每次都是喝完最后一口粥,才想起这个茬,气得他拍着脑袋骂自己蠢。他的筷子在青椒火腿的上方停顿一下,划过一道并不优美的弧线落入腐乳的瓶子里,一碗粥就着腐乳,稀里呼噜被他送进了胃里。又盯着那盘菜看一会,想一会,才颤颤巍巍起身,把碗筷拿进厨房,洗干净,放好。又把平晾在灶边的一块抹布拿过来,沿着菜盘的四周擦了一遍,搓几下,又晾回原处。收拾停当,进卫生间接盆水,把挂在墙上的毛巾放进去,用力搓了搓,捞起来,绞了水,背靠着墙壁,来回搓脸、脖子和手。等毛巾搓热了,放进水里再搓,再洗,如此再三,直把皱巴巴布满老年斑的皮肤搓得热辣辣有点泛红,才抹上老伴爱闻的雪花膏,站在镜前,审视着弓腰缩背的黑瘦老头,心里老大不满意,心说,就现在这点斤两还能让老伴放心地依靠?于是,努力挺了挺干瘪的胸脯,曾经象征力量的胸肌和强壮,永远从他的体内剥离,成为一个记忆。他伸出手,试图将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尽可能抚平些,至少能回到三年前,可是,皱纹的弹性极好,手一松,立马波澜不惊地恢复原状。他试了几次,终于放弃努力,叹口气,喃喃自语:这么老,只怕她都认不出来了。又低下头,掸掸衣襟,这才拄上拐棍,颤颤悠悠地准备出门。五去县一医院,中途要换两次公交,将近两个小时。这点路,时间若往前倒三十年,他摔开膀子,走走不到个把小时。不服老不行啊,到底是八十多岁的老骨头了。他摇摇头,别说腿脚不听使唤,连摇头的幅度都不能太大,不然,怎么摔出去都不知道。昨晚起夜,突然头重脚轻,幸亏倒在床边,自己扶着床脚能起来,万一爬不起来,把老伴一个人扔医院多可怜。这样想的时候,他脚下的步子,不由加快了点。老伴躺在医院重症监护室三个年头,很多人劝他,把管子拨了,省得两个人都受罪,每年化近十万养植物人,还不如请保姆过好余生。他笑笑,仍然故我。认为这是他和老伴之间的事,外人不懂。年轻时,他和老伴是笑过哭过,打过骂过,很多次嚷嚷要离婚,有两次都走到民政局门口,相互看看,指头点点对方又回来。不管怎么闹,俩人最终在一个屋里一张床上过着,从来没有分开过。三年前的一个午后,他和老伴吃过饭,坐在阳台的圈椅里晒太阳。老伴侧过头说,死老头子,你年轻的时候长得帅,又当领导,我跟你吵啊闹啊,就想逼你离婚,让你找个好姑娘结婚,再生个孩子该多好,你偏死心眼,缠着我不放,让你领养个孩子防老吧,又老不正经,非要过两人生活,还什么丁克,工资都资助四邻八乡的贫困家庭,现在好了,孤老婆子对着孤老头子,多没劲。他听了作势要走:你这老婆子,早点同我说清楚,说不定现在能组一个团的孙子孙女了,浩浩荡荡开过来看你这老婆子,多带劲,不过,现在也不迟,我这就找年轻女子给我生儿生女。老伴见说,佯装生气,抬起身子,作势要打他。他假装要逃。等他觉出声音不对,回过头,老伴已软软地倒在地上。他急三火四冲过去,本想再开句玩笑,却听老伴含糊着说了句什么,就没声音了,才意识到问题严重。进了医院,她就没醒来过,天天一副熟睡的样子。他心里有些堵,看老伴身上插的各种管子,很心疼又很无奈。但他始终相信,老伴会醒来,伴着他,听他说些只属于他俩的俏皮话。六重症监护室有规定:每天下午二点允许家属探视。最初,他是下午一点钟离家,到医院正好有十五分钟休息。后来,在路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离家的时间也跟着越来越早,从十二点半,十二点,最近三个月十一点半就出门。其实,他每天去,也没事可做。多数是她熟睡的样子,偶尔也会恶作剧,知道她怕痒,一下摸她的胳肢窝,一下轻轻摸她的脚心,一下又往她的耳朵里吹风。想着她笑着躲避的样子,他孩子气地呵呵笑出声。有时看着就狠上了,太能睡了,以前老骂自己懒猪,碰到休息天好睡懒觉,自己睡起来没完没了,也不知道睁开眼听他说说积攒了三年的心里话。有时候又觉得她操持这个家太辛苦,父母不在,兄弟姐妹还小,全靠她拉扯,长大后,又一手张罗娶的娶,嫁的嫁,那就让她多睡睡吧。每次,护士将他扶到走廊上,他不忘回过头小声叮嘱:我那老婆子要醒了,告诉她,家里每天都有很辣很合她口味的菜等她吃,她不像土生土长的千岛湖人,倒像个四川妹子。说着,伸长脖子朝里瞅瞅,似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跟她说。除了季节的变化,一千多个日夜,对他来说只是昨天的重复。走到门边,他的身子突然摇晃了一下,腿和拐棍像失灵的机器,同时罢工。往门口倒下去时,他又看到身后的桌前,老伴和他对坐着,筷子同时伸向那盘青椒火腿,俩人是一脸的笑。CHUNANWENYI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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