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纳里奥康纳善良的乡下人弗兰纳里奥康纳:最先进去的是瘸子2

二 谢泼德家的顶楼是一个大大的、未经装修的房间,房梁一根根地突在外面,室内没有电灯。他们把望远镜用三脚架支在一个天窗前,镜头对着黑暗的天空。银色的月亮,看起来脆弱得像个蛋壳,刚刚从云层后面现出,镶着一圈灿烂的银边。 室内,放在箱子上的煤
原标题:弗兰纳里奥康纳:最先进去的是瘸子2二谢泼德家的顶楼是一个大大的、未经装修的房间,房梁一根根地突在外面,室内没有电灯。他们把望远镜用三脚架支在一个天窗前,镜头对着黑暗的天空。银色的月亮,看起来脆弱得像个蛋壳,刚刚从云层后面现出,镶着一圈灿烂的银边。室内,放在箱子上的煤油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在上面的顶板上,影子纠缠在一起,微微摇曳着。谢泼德坐在一个货箱上,透过望远镜看着夜空。约翰逊的胳膊肘支撑着头,在等着。谢泼德两天前在一家当铺花十五美元买了这架望远镜。“别一个人占着。”约翰逊说。谢泼德站起来,约翰逊溜到箱子上,把眼睛凑到望远镜上。谢泼德坐到了几英尺以外的一张直背椅上。他的脸色因为高兴而显得红润。他的梦想的一大部分已经成了现实。不到一个星期,他就使男孩的眼光通过一个狭窄的通道触及到了远方的星星。他看着弯着腰的约翰逊,感到心满意足。男孩穿着诺顿的一件花格子衬衫和为他新买的一条卡其布裤子。鞋子下星期就有,他来的第二天,谢泼德就带他去矫形商店订做了一只新鞋。约翰逊对他的脚十分敏感,就像对待圣物一样。那个年轻的男店员长着亮晶晶的粉红色秃顶,当他用那双凡夫俗子的手量这只脚时,约翰逊的脸色十分阴郁。这只鞋将使男孩的态度产生根本的改变。即使脚上没有残疾,只要穿上新鞋,小孩都会兴高采烈的。诺顿穿上新鞋时,连续几天到处跑,眼睛一直看着自己的脚。谢泼德瞥了瞥房间那一头的小孩,他坐在地板上,倚着一只箱子。他用一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绳子把自己绑了起来,一圈圈地从脚踝一直绑到膝盖上。他看起来是那么的遥远,谢泼德似乎是从望远镜的另一头看着他。约翰逊和他们住在一起以后,他只打过他一次,那是诺顿第一次意识到约翰逊将要睡在他母亲房里的那个夜晚。他不相信打孩子这种做法会起什么作用,尤其是发怒的时候更不应该这样做。那天,他恰恰是这样做了,却起到了良好效果。诺顿再也没敢惹什么麻烦。小孩没有对约翰逊主动表示慷慨,但在他无权选择的时候,好像也听之任之。每天早晨,谢泼德让他们去游泳池游泳,给他们钱,让他们中午在餐厅吃午饭,然后下午去公园找他,看他的少年棒球联队训练。每个下午,他们拖沓着脚步来到公园,默不作声,沉着脸想着各自的心事,好像都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起码,他庆幸他们没有打架。诺顿对望远镜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你不想起来看看望远镜吗,诺顿?”他说。小孩从来没有在智力上显示出任何好奇的倾向,这使他感到气恼。“鲁弗斯要超过你了。”诺顿心不在焉地倾了倾身子,看着约翰逊的后背。约翰逊从这架仪器前转过身来。他的脸开始变得丰腴了,愤怒的表情已经从凹陷的双颊褪去,只保留在了黑洞一般的双眼中,像是在躲避谢泼德的仁慈。“别浪费你宝贵的时间,孩子。”他说,“你只要看过一次月亮,你就见识过了。”谢泼德对这突然的反常觉得很有趣。男孩对一切可能意味着进步的东西都表示抗拒。当他对某件事情产生强烈的兴趣时,他总是掩饰自己,给人一种不感兴趣的印象。谢泼德不会受骗。约翰逊正在不知不觉中了解到一个他想让他了解的事实——他的无礼不会对他的恩人产生任何影响,他的善意和耐心天衣无缝,而且威力无比。“有一天你会登上月球,”他说,“十年后,人们很有可能会定期从那里往返。你们这些男孩完全有可能成为太空人、宇航员!”“宇航——鬼。”约翰逊说。“不管宇航员还是宇航鬼,”谢泼德说,“完全可能的是,你,鲁弗斯•约翰逊,将会登上月球。”约翰逊眼睛深处的某个东西抖动了一下。他阴沉了一整天。“我不会活着去月球,”他说,“死了我会去地狱。”“去月球最起码是可能的。”谢泼德淡淡地说。对付这种情况最好是稍稍奚落他一下。“我们看得见月亮,我们知道它在那儿。没有人能确切证明有地狱。”“《圣经》能证明,”约翰逊阴郁地说,“你要是死了去地狱,就会一直在那里燃烧。”小孩将身子倾了过来。“谁说没有地狱,”约翰逊说,“就是反对耶稣。死人要受审判,坏人就要下地狱。他们燃烧时都咬着牙齿哭,”他继续道,“永远都是黑暗。”小孩的嘴巴张开了,双眼变得空洞。“撒旦是那儿的主人。”约翰逊说。诺顿重心不稳地爬了过来,蹒跚着来到谢泼德跟前。“她在不在那儿?”他大声问。“她是不是在那儿燃烧?”他把绳子从脚上踢开。“火在烧她,是吗?”“唉,天哪,”谢泼德嘟哝道。“不是,不是,”他说,“她当然没被火烧。鲁弗斯的说法不对。你妈妈哪儿都不在,她很幸福,她就是不在了。”要是妻子去世时告诉诺顿她去了天堂,有一天他还能见着她,事情就简单了,但自己不能靠谎言把儿子带大。诺顿的脸开始扭曲,下巴挤成了一团。“听着,”谢泼德很快地说,把小孩拉到身边,“你妈妈的灵魂依托在别人的身上,如果你跟她一样善良,一样慷慨,她就会依附在你身上。”小孩黯淡的双眼有些发直,他一点都不相信谢泼德的话。谢泼德的怜悯变成了反感。这个男孩宁愿她在地狱。“你明白吗?”他说,“她不在了。”他把手放在小孩的肩膀上。“这是我惟一能告诉你的,”他用一种柔和但充满了怒气的语调说,“是真话。”男孩没有嚎哭,他猛地闪到一边,抓住约翰逊的袖子。“她在那儿吗?鲁弗斯?”他说,“她是在那儿燃烧吗?”约翰逊的眼睛闪了一闪。“哦,”他说,“她要是坏人就在那儿燃烧。她是妓女吗?”“你妈妈不是妓女,”谢泼德严厉地说道,他有一种卸掉车闸开车的冲动。“我们别再谈这些蠢话了。我们在谈月球。”“她信耶稣吗?”约翰逊说。诺顿一脸迷惘。过了一会儿,他说:“信。”好像他意识到这是必要的。“她信,”他说,“一直都信。”“她不信。”谢泼德咕哝道。“她一直都信,”诺顿说,“我听她说她一直都信。”“她被拯救了。”约翰逊说。小孩看起来依然很不解。“在哪儿?”他说,“她在哪儿?”“在高处。”约翰逊说。“什么地方?”诺顿屏住气问。“在天上的一个地方,”约翰逊说,“但是,你死了以后才能去那儿。坐宇宙飞船去不了那儿。”他的眼睛一闪,投出来的光束牢牢地盯住了目标。“人类登上月球,”谢泼德用严峻的语气说,“就像几十亿年前第一个鱼类生物从水里爬上陆地。他没有适合在陆地穿的衣服,他必须在体内长出一个调节器来。所以人类长出了肺。”“我死后会去地狱还是她那儿?”诺顿问。“现在,你会去她那里,”约翰逊说,“要是你活了好多年,那就只能去地狱。”谢泼德突然站起来,提起了煤油灯。“关上窗,鲁弗斯,”他说,“该上床睡觉了。”在通往楼下的楼梯上,他听到约翰逊在他的身后大声地对诺顿“耳语”,“明天他出去的时候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孩子。”第二天,两个男孩来到了公园。他看着他们从露天看台后绕着场地走了过来。约翰逊的手搂着诺顿的肩,头凑向小男孩的耳朵,小孩的表情充满了信任,像是沐浴在黎明的曙光中。谢泼德皱着眉头的脸变得阴沉了。约翰逊想用这种方法来激怒他。但他不会被激怒。诺顿不是那种聪明的孩子,不会受到多大伤害。他注视着小孩那张毫无光彩但却全神贯注的小脸。为什么一定要使他变得出众呢?平庸的人才会相信天堂和地狱,他顶多是个庸人。两个男孩走到看台上,在离他约十英尺的地方坐了下来,面对着他,但似乎都没有看见他。他看了看身后,少年联队的球员都已经在场地上散开了。他朝看台走去。当他靠近时,约翰逊的低语声停止了。“你们俩今天干什么了?”他亲切地问道。“他在告诉我……”约翰逊用胳膊肘抵了抵他的肋部。“我们什么也没干。”他说。他说话的时候似乎面无表情,但一看就知道他们俩串通一气,而且他对此一点掩饰的必要也没有。谢泼德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热,但他没说什么。一个穿着少年联队球服的小孩跟了过来,用球拍在他腿后面推了推。他转过身、搂着他的脖子和他一起走回了场地。那天晚上,他上楼去和两个男孩玩望远镜。谢泼德到顶楼却发现只有诺顿一个人在那儿。他坐在货箱上,弓着背,全神贯注地看着望远镜里的景物。约翰逊不在那儿。“鲁弗斯哪儿去了?”谢泼德问。“我说鲁弗斯哪儿去了?”他大声说。“出去了。”小孩说,没有转身。“去哪儿了?”谢泼德问。“他只说自己要出去。他说看星星看烦了。”“知道了。”谢泼德闷闷不乐地说。他转身下了楼。他在房子里找了一遍,没有发现约翰逊。他走进起居室,坐了下来。昨天,他已经确信自己在男孩身上取得了成功,而今天却又面临着失望的可能。他过于宽容了,太想让约翰逊喜欢他了。他感觉一阵内疚。约翰逊喜不喜欢他又有什么关系?这对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回来的时候要跟他把一些事说清楚。只要呆在这儿,晚上就不准一个人出去,明白吗?我不想呆在这儿,我干嘛呆在这儿?哦,天哪,他想。他不能这样。他态度要坚决但也不能如临大敌。他拿起了晚报。仁慈和耐心一刻也不能缺少,但他一定要坚决。他坐着,手里拿着报纸,但并没有读。要是不坚决,男孩就不会尊重他。门铃响了,他起身去开门。门开了,他往后退了一步,一脸的失望和痛苦。一个脸色阴沉的大块头警察站在门廊里,胳膊里夹着约翰逊。一辆巡逻警车停在路边。约翰逊脸色煞白,下巴用力向前挤着,好像是为了不让它发抖。“我们先把他带到这儿来了,他闹着要过来,”警察说,“现在你见到他了。我们要把他带到局里去问几个问题。”“出什么事了?”谢泼德低声说。“那边街角的一座房子,”警察说,“砸得一塌糊涂,地上全是碎碟子,家具都掀翻了……”“不关我的事!”约翰逊说,“我一个人在街上走,这个警察过来一把抓住了我。”谢泼德面色严峻地看着男孩。他没有让表情缓和下来。约翰逊的脸涨红了。“我在走路。”他含糊不清地说,语气一点也不坚定。“走吧,小家伙。”警察说。“你不会让他把我带走吧?”约翰逊说,“你相信我,对吧?”他的声音中有一种谢泼德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乞求。这个时刻非常关键。必须让他知道,他要是犯罪便没有人能保护他。“你必须跟他走,鲁弗斯。”他说。“我告诉你,我什么都没干!你还让他带我走?”约翰逊尖声叫道。谢泼德的脸色更加冷峻了,受伤害的感觉在他的心中愈加强烈。新鞋还没能给他,他就背叛了自己。鞋本来明天就能拿到了。他的所有遗憾突然一齐集中到了这只鞋上,他看着约翰逊,变得愈加恼怒了。“你装出一副完全信任我的样子。”男孩喃喃地说。“我过去的确信任你。”谢泼德板着脸说。约翰逊随着警察转过了身子,但转身前,他那黑洞一样的眼睛向谢泼德喷射出了一丝仇恨的目光。谢泼德站在门里看着他们上了警车,看着警车驶离了门口。他鼓起了同情心。明天他将去警察局看看怎么才能把他弄出来。在拘留所里过一夜不会受到什么伤害,这样的经历会告诉他应该怎样对待一个对他仁慈的人。然后他们将去领那只新鞋,也许,在监狱呆了一夜后,男孩会更珍惜它的。第二天早晨八点,警官打来了电话,让他把约翰逊带走。“这个案子我们起诉了一个黑鬼,”他说,“你的男孩和它没有关系。”谢泼德十分钟后来到了警察局,因为羞愧,他的脸有些发烫。约翰逊十分懒散地坐在陈设单调的办公室外间的一张板凳上,读着一份警界杂志。屋里没有其他人。谢泼德在他身边坐下,试探性地把手放在他肩上。男孩抬眼看了看,撇了撇嘴又接着看杂志。谢泼德像生了病一样。他行为的丑陋突然间变得无法排遣、挥之不去。这也许是惟一的一次令他转变的机会,但他却辜负了他。“鲁弗斯,”他说,“我向你道歉。我错了,你是对的。我冤枉了你。”男孩继续看杂志。“对不起。”男孩把手指头放在嘴边湿了湿,翻了一页。谢泼德振作起精神。“我是个笨蛋,鲁弗斯。”他说。约翰逊微微往一旁撇了撇嘴。他耸了耸肩,仍然埋头看杂志。“你能把这次的事忘掉吗?”谢泼德说,“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男孩抬起了头,他的眼光十分明亮,但却含着敌意。“我会忘了它,”他说,“但你最好记住。”他起身大步走出了门。走到房屋中间时,他回过头来猛地把胳膊冲向谢泼德,谢泼德跳了起来,马上跟紧了,好像身上拴着一根无形的带子。“你的鞋,”他急迫地说,“今天能拿到鞋了!”真得感激这只鞋!但是,当他们来到矫形商店时,却发现订做的鞋小了两号,另做一只还需要十天时间。约翰逊的情绪马上好了起来。明显是店员量错了尺码,男孩却硬说是他的脚长大了。离开商店时,他一脸得意,仿佛他的脚有某种灵感,自己长大了。谢泼德的脸色非常憔悴。此后,他加倍努力。约翰逊对望远镜已经失去了兴趣,他买了一架显微镜和一盒配套的玻璃片。如果宇宙的浩渺不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可以尝试利用微观世界。两个晚上,约翰逊似乎把精力集中在了这台新的仪器上,然后,他突然失去了兴趣。但他似乎安于晚上坐在起居室里读百科全书。他一边大口吃着晚餐,一边一刻不停地读着百科全书上的内容,胃口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每个条目的内容都进入了他的头脑、被充分吸收后又很快被放在了一边。没有什么比看到这样的场景更能使谢泼德满足的了:男孩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嘴巴紧闭着,手里捧着一本书在读。经过了这样的两三个晚上之后,他的幻想又开始浮现了,他的信心恢复了。他知道,有一天他会为约翰逊骄傲的。星期二的晚上,谢泼德要出席市政务会。他顺路把两个男孩带到了一家电影院,会议结束后把他们接了回来。到家时,他们发现一辆车停在屋前,挡风玻璃的上方亮着一盏红灯。谢泼德的车转入门前的车道时,车灯照亮了那辆车里的两张阴沉的脸。“警察!”约翰逊说,“又有黑鬼闯到哪家去了,他们又来找我。”“没事,我们会解决的。”谢泼德低声说。他把车停在车道上,关掉了车灯。“你们到房里去睡觉,孩子们,”他说,“我来对付他们。”他下了车,大步朝警车走去。他把头伸进车窗。两个警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谢尔顿街和米尔斯街交叉处的一幢房子,”驾驶座上的警察说,“像火车开了进去。”“他在市中心的电影院里看电影,”谢泼德说,“和我的孩子在一起。他和前一起案子无关,和这一起也没有关系。我负责。”“我要是你,”靠近他这边的警察说,“对他这样的小混蛋我是绝不会负责的。”“我说了我负责,”谢泼德冷冷地重复道,“你们上次搞错了,别再搞错第二次。”两个警察对视了一下。“随他去吧。”驾驶座上的警察说着转动了点火装置里的钥匙。谢泼德走进屋里,坐在黑沉沉的客厅里。他不怀疑约翰逊,也不想让男孩觉得他有所怀疑。如果约翰逊觉得他又在怀疑他,那就全完了。但是他想知道约翰逊是否的的确确不在犯罪现场。他想去诺顿的房间里问他约翰逊有没有离开过电影院,但那会更糟。约翰逊会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会被激怒。他决定去问约翰逊自己,他将直截了当地问。他把要说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站起身来走向男孩的房门。房门是开着的,约翰逊仿佛知道他要来。他睡在床上,从门厅射过来的光线恰好能使谢泼德看清他蒙在被单里的身体。他走进房间,站在床脚边。“他们走了,”他说,“我告诉他们你与这件事无关,由我来负责。”枕头上传来了含糊不清的“哦”的一声。谢泼德犹豫不决地说:“鲁弗斯,你一刻都没有离开过电影院,是吗?”“你装做一副完全信任我的样子!”一个愤怒的声音突然叫了起来,“其实你一点都不!你过去不相信我,现在也不相信!”约翰逊的声音似乎比看得见他脸的时候更加发自内心。他的叫喊是一种责难,也稍稍带着蔑视。“我真的信任你,”谢泼德急切地说,“我完全信任你。”“你一直在监视我,”约翰逊的声音阴沉地说,“你问完后就要到客厅的那面去问诺顿了。”“我不想问诺顿什么问题,我从来没问过,”谢泼德温和地说,“而且我一点不怀疑你。从市中心的电影院到这里来作案,然后再回电影院,你几乎没有这个时间。”“这就是你相信我的原因!”男孩喊道,“因为你觉得我没有作案的条件。”“不,不!”谢泼德说,,“我相信你,因为我相信你有脑子,有勇气,不会再让自己去惹麻烦。我相信你已经了解了自己,知道自己不用再去干那种事。我相信你只要下定了决心,什么事情都能干成。”约翰逊坐了起来,一束微弱的光线照到他的前额上,但脸的其它部位仍然隐在黑暗中。“而且只要我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仍然能作案。”他说。“但我知道你没有,”谢泼德说,“我心中没有一丝怀疑。”沉寂了片刻后,约翰逊躺回了原处。然后,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仿佛十分艰难地说道:“你想要的东西都有了,就再也不想去偷、去砸了。”谢泼德屏住了呼吸。男孩是在感谢他!在感谢他!他声音中有着感激,有着谢意。他站在那里,在黑暗中愚蠢地微笑着,试图让双方都回味着这一刻。不自觉地,他向枕边迈进了一步,伸出手,碰了碰约翰逊的前额。约翰逊的前额冰冷而干涩,像块锈铁。“我懂。晚安,孩子。”他说,然后迅速转身离开了房间。他关上了身后的门,站在那儿,深受感动。客厅的那一边,诺顿的门开着。小孩侧卧在床上,朝着客厅照过来的光亮看着。这场风波过后,约翰逊一定会和他配合了。诺顿坐起身来,示意让他过去。他看到了小孩,但马上缓了缓眼神,不让自己直接看他。一旦进去和诺顿说话,他就会失去约翰逊的信任。他犹豫着,在原地站立了片刻,好像什么也没看见。明天是他们去取鞋的日子,这将是他们之间感情的高潮。他迅速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小孩坐在床上朝着他父亲站立过的地方看了一会,最后,他漫无目的地望了望,又睡了下去。第二天,约翰逊的脸色十分阴郁,一言不发,好像在为暴露了感情而感到害羞。他的眼神似乎被罩上了一层东西,他似乎已经把自己深深地隐藏了起来、内心在费力地下着什么决心。谢泼德对去矫形商店已经急不可耐了。他把诺顿留在家,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注意力分散。他想一心一意、细致入微地观察约翰逊的反应。男孩现在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满意和兴趣,但一旦这只新鞋真的穿在了脚上,到了那时他一定会感激他的。矫形商店是一个混凝土砌成的小库房,里面一排排、一堆堆地放着残疾人的各种用具。地上到处都是轮椅和助步架。墙上挂着各色各样的拐杖和矫正架。假肢叠放在货架上,腿、胳膊、手,爪和钩,绷带和背带,还有各种道不出名字、用于补救各种残疾的器具。屋子的中间空出来一小块地方,摆着一排铺着塑料垫子的椅子,还有一个供顾客试鞋用的凳子。约翰逊懒洋洋地坐在了一张椅子上,把脚高高地跷在那张凳子上,双眼忧悒地看着它。本来应该是大脚趾的地方又破开了,他用一块帆布把它补了起来;另一处破裂的地方他是用本来鞋上的那块“舌头”补的。鞋上系着一根细绳。谢泼德因为激动而有些脸红,他的心不自然地跳得快了起来。店员的胳膊下夹着新鞋从店的里屋走了出来。“这次一定没问题。”他说。他跨在试鞋用的凳子上,手里举着鞋,微笑着,仿佛是他用魔术变出来的一样。这是一个黑色的、光溜溜的、不成形的东西,丑陋地闪着光,像一件擦得雪亮的钝器。约翰逊面色阴沉地看着它。“穿上这只鞋,”店员说,“你简直不会觉得在走路,就像骑马乘车一样!”他低下了他那粉红色光溜溜的秃顶,开始小心地解开约翰逊脚上的细绳。他脱掉了那只旧鞋,就像扒掉了一只半死不活的动物的皮。他的脸紧绷着。这只从旧鞋里拨出来的大脚穿在肮脏的袜子里,让谢泼德觉得有点恶心。他把眼睛朝别处看去,直到那只新鞋穿在了脚上。店员很快系上了鞋带。“好,站起来走走,”他说,“看看是不是特别舒坦。”他朝谢泼德眨了眨眼。“穿着这鞋,”他说,“他会忘了脚上的残疾。”谢泼德因为高兴而显得容光焕发。约翰逊站起身,走了几码远。他僵直地走着,左右腿再也不一深一浅。他站了一会儿,身体十分僵硬,背对着他们。“太好了!”谢泼德说,“太好了。”他感觉像给男孩重塑了一个脊梁骨。约翰逊转过了身。他的嘴角冷冰冰地微闭着。他坐回到凳子上,把那只新鞋脱了下来。他把脚套在旧鞋里,开始系鞋带。“你要带回家再试?”店员嘟哝着问。“不,”约翰逊说,“我根本不穿它。”“为什么?”谢泼德说,他的嗓门提高了。“我不要新鞋,”约翰逊说,“我要新鞋我会自己去弄。”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睛里却有一丝得意。“小孩,”店员说,“你是脚有毛病还是脑子有毛病?”“把你自己的脑袋洗洗吧,”约翰逊说,“里边着火了。”店员闷闷不乐地站起来,保持着尊严,他问谢泼德这只鞋该怎么办。他用鞋带提着那只鞋,没精打彩地晃荡着它。谢泼德阴沉的脸因为气愤而涨红了,他直直地瞪着前方的一件装着假上肢的皮胸衣。店员又问了他。“包起来。”谢泼德低声说道。他把眼睛转向了约翰逊。“他还没长大,还用不着它,”他说,“我以为他是个大人了。”男孩斜看了他一眼。“你看错了。”他说。那天晚上,他们像往常一样坐在起居室里读书。谢泼德用星期天的《纽约时报》挡住自己阴沉的脸。他想恢复以往的好心情,但每次只要一想到那只被拒绝的鞋,就又感到一阵恼火。他连看一眼约翰逊的勇气都没有。他意识到,男孩之所以拒绝穿这只鞋,是因为觉得不踏实。约翰逊被自己的感激之情吓倒了。他意识到自己将要成为一个全新的人,而对此他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知道,那个过去的自己受到了威胁,而他是第一次直接地面对着自己和自己的种种可能。他在问自己到底是谁。谢泼德十分勉强地找回了对男孩的一点同情。又过了几分钟,他放低了报纸,看着他。约翰逊坐在沙发上,目光越过百科全书的顶端凝视着前方。他的表情有些恍惚,像是在听着远处的什么声音。谢泼德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他,但男孩还在听着,没有把头掉转过来。可怜的孩子都快失魂落魄了,谢泼德想。他在这儿坐了一晚上,闷闷不乐地看报纸,没有说一句话来打破这种紧张气氛。“鲁弗斯。”他说。约翰逊仍然坐着,像个树干似的一动不动,他还在听着。“鲁弗斯,”谢泼德用一种低低的、近乎催眠的声音说,“这个世界上什么事你都能做成。你能成为一个科学家、一个建筑师、一个工程师,你能干任何职业,只要你一心一意去做。不管哪一行,只要你用功去做,你就能成为其中最最杰出的一个。”他想象着他的声音穿透了笼罩在男孩身上的忧郁情绪。约翰逊欠欠身子,但眼睛丝毫没动。街上,一辆汽车的门关上了。沉寂了片刻,突然门铃大作。谢泼德跳起身来朝门走去,打开了门。上次来过的那个警察站在那儿。警车停在路边。“我要找那个男孩。”他说。谢泼德皱着眉头在一边站着。“他一晚上都在这儿,”他说,“我担保。”警察走进了起居室。约翰逊好像在聚精会神地看书。一会儿之后,他带着恼怒的表情抬眼看了看他们,像个工作受到了干扰的大人物。“大约一个半小时以前,你朝冬日大道那家厨房的窗户里看什么,小家伙?”警察问道。“别再烦他了!”谢泼德说,“我担保他在这儿。我和他在一块儿。”“你听见了?”约翰逊说,“我一直在这儿。”“不是每个人都会留下你这样的脚印。”警察说,看了看约翰逊的大脚。“不可能是他的脚印,”谢泼德咆哮道,他被激怒了,“他一直在这儿。你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也在浪费我们的时间。”他觉得“我们”这两个字把他和约翰逊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我讨厌这种事情,”他说,“你们不愿意查一下这些事到底是谁干的就跑到这儿来了。”警察没有理睬他的话,继续盯着约翰逊。他那张胖脸上的眼睛很小,但却十分警觉。最后,他把身体转向门口。“我们迟早会捉住他的,”他说,“趁他头伸在窗户里、尾巴露在外面的时候。”谢泼德跟着他到了门口,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门。他的情绪在升腾,这件事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期望的表情。约翰逊放下了书,坐在那儿,狡黠地看着他。“谢谢了。”他说。谢泼德停住了。男孩是一副玩弄的表情,眼光中明显含着恶意。“你可不能撒谎啊。”约翰逊说。“撒谎?”谢泼德嘟哝道。他会不会去了又回来了?他觉得异常烦闷,然后突然地,他勃然大怒。“你去了没有?”他愤怒地说,“我没见你离开过。”男孩只是微笑着。“你上顶楼去诺顿那儿了。”谢泼德说。“没有,”约翰逊说,“他疯了。他什么事也不想干,整天盯着那架破望远镜。”“我没问你诺顿的事,”谢泼德森严地说,“你在哪儿?“我一个人坐在那只红箱子上,”约翰逊说,“没有证人。”谢泼德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他勉强笑了笑。约翰逊转动了一下眼睛。“你不相信我。”他说。他的声音又变得像两夜前在那个黑暗的房间里时那样的破裂和嘶哑。“你装成一副完全信任的样子,但你其实一点也不相信我。出了事的时候,你和他们一样靠不住。”他嘶哑的声音变得夸张而滑稽,其中的嘲弄是明目张胆的。“你不相信我。你一点也不信任我,”他用类似哭泣的声音说,“而且你一点不比那个警察聪明。那个什么脚印——都是圈套。根本没有什么脚印!那里的地上都铺着混凝土,我的脚也是干的。”谢泼德慢慢地把手帕放回口袋中。他跌坐在沙发中,看看脚下的地毯。男孩的大脚也在他的视线里。那只一片片东西拼凑成的鞋似乎和约翰逊的脸一齐在对他咧嘴笑着。他抓着沙发坐垫的边缘,手指关节发白。一种刺人心腑的憎恨袭上心头。他恨这只鞋、恨这只脚、恨这个男孩。他的脸色苍白,厌恶填满了胸臆。他连自己都吓呆了。他一把抓住男孩的肩膀,紧紧地抓着,像害怕自己跌下来一样。“听着,”他说,“你朝那扇窗户里看是为了让我尴尬。这就是你的目的——要动摇我帮助你的决心,但你动摇不了。我比你强大。我比你强大,所以我要帮助你。善良一定会胜利。”“善心不真不会胜利,”男孩说,“善心不正也不会胜利。”“我的决心决不会动摇,”谢泼德重复道,“我要拯救你。”约翰逊脸上的表情又变得狡黠起来。“你不会来拯救我,”他说,“你会让我从这所房子里离开。那两件事也是我干的——第一次还有我该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的那次。”“我不会要你从这儿离开。”谢泼德说。他的声音呆板而机械。“我要拯救你。”约翰逊猛地把头逼过来。“拯救你自己吧,”他嘘道,“没有人能拯救我,除了耶稣。”谢泼德短促地笑了一下。“不要骗我,”他说,“在少年管教所的时候我就已经让你放弃了这种想法。最起码,我已经把你从这种念头中拯救了出来。”约翰逊脸上的肌肉绷紧了,露出一副深恶痛绝的表情,谢泼德不禁往后退了退。男孩的眼睛就像一张变形了的镜子,谢泼德的形象在里面变得面目可憎、古里古怪。“你等着。”约翰逊低声说。他突然起身急速朝门走去,好像要急不可耐地走出谢泼德的视线,但他去的是后厅,而不是前门。谢泼德在沙发上转过身,朝身后男孩走出去的地方看过去。他听到约翰逊房间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他没走。谢泼德眼睛中的紧张消退了,变得呆滞、萎靡,好像男孩所说的一番话已经浸透了他意识的深处。“他要是走了就好了,”他喃喃地说,“要是他现在自己走了就好了。”第二天一早,约翰逊来到餐桌边,身上穿着他爷爷的衣服,他来的时候穿的那一件。谢泼德装着没有注意,但只朝约翰逊看了一眼就再一次证实——他中了他的圈套了,剩下的将是一场精神上的较量,而获胜者一定是约翰逊。他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孩。同情心的失落使他麻木而迷糊。他尽快离开了家。一整天里,想到晚上要回家他便感到畏惧。他心中存有一丝希望,说不定他回家时男孩已经走了。他穿上了他祖父的衣服说不定就意味着他要走了。下午,他的这种期望变得越来越强烈。当他回到家、打开门时,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他在门厅里停了下来,默不作声地朝起居室望去。他那满心希望的表情消失了。他的脸突然间显得和他的一头白发一样的苍老。两个男孩坐在沙发上、紧紧地靠在一起,读着同一本书。诺顿的脸颊靠在约翰逊那件黑上衣的袖口上,约翰逊的手指在一行行的字上移动着,他们像是一对兄弟。谢泼德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看了将近一分钟。他走进了房间,脱下大衣扔在一张椅子上。没有一个男孩注意到他。他走进了厨房。莱欧拉每天下午离开前都把晚餐放在炉灶上,由他把饭菜端到桌上。他头疼,而且神经一直绷着。他在厨房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就这样坐着,陷入了沮丧。他想到是否有办法能够激怒约翰逊,让他自己离开这里。昨天晚上提到耶稣时他变得怒不可遏,也许这能激怒他。但他感到沮丧。为什么不直接让他走?承认失败?一想到再次面对约翰逊,他就感到有气无力。男孩看着他的样子仿佛有罪的是他,仿佛他是个可鄙的道德沦丧的人。他是个好人,这样说一点也不为过,他没有什么可自责的。他并不想对约翰逊产生现在这样的感觉。他愿意同情他、帮助他。他渴望着家里只有他自己和诺顿两个人,那时他只需对小孩那种简单的自私保持着忍耐,当然,还有他自己的孤独。他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三只大盘子放到了炉灶上,然后心不在焉地朝盘子里放了些菜豆和肉丁。晚餐端上桌后,他把他们叫了进来。他们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那本书。诺顿重新摆放了座位,使他和约翰逊坐在桌子的同一边,他把自己的椅子紧挨着约翰逊的放了下来。坐下后,他们把书放到了俩人中间。这是一本黑颜色的书,镶着红色的边框。“你们在看什么书?”谢泼德问,他坐了下来。“《圣经》。”约翰逊说。上帝请赐给我力量吧,谢泼德吸了口气,在心中说道。“我们从廉价商店取来的。”约翰逊说。“我们?”谢泼德低声问。他转过头怒目看着诺顿。小孩的脸色很明亮,眼睛中闪烁着一种激动的光彩。小孩的这种变化使他第一次感到吃惊。他显得活跃而机灵。他穿着蓝格子衬衫,眼睛中的蓝色也比以往任何时候显得明亮。他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新的活力,性格中似乎多了某种从未有过的粗犷的成分。“你偷东西了?”他说,愤怒地看着他。“你没学会慷慨,倒是学会偷东西了。”“他没偷,”约翰逊说,“是我偷的。他只是在一边看着。他不能毁了自己。我无所谓,我反正要去地狱。”谢泼德停住了。“除非,”约翰逊说,“我悔改。”“悔改吧,鲁弗斯,”诺顿的声音中带着恳求,“悔改,好吗?你又不想去地狱。”“别说这种废话,”谢泼德说,眼光锥子般地看着小孩。“我要是悔改,我就要做牧师,”约翰逊说,“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彻底。”“你要做什么,诺顿,”谢泼德用一种脆弱的声音问道,“也做牧师吗?”小孩的双眼中闪现出一阵狂喜。“太空人!”他喊道。“太好了。”谢泼德苦涩地说。“你要是不信耶稣,太空船对你一点用也没有。”约翰逊说。他把手指头放在嘴唇上湿了湿,开始一页页地翻动《圣经》。“我来把那段读给你听。”他说。谢泼德倾过身去,用愤怒而低沉的声音说:“把《圣经》放下,鲁弗斯,吃饭。”约翰逊仍在寻找那段话。“把《圣经》放下!”谢泼德喊道。男孩停下动作抬起眼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吃惊,但含着快意。“你该把这本书藏起来,”谢泼德说,“懦夫才看这种书,那些不敢自立、不敢独立思考的人才看这种书。”约翰逊看着谢泼德的眼睛突然愣住了。他把椅子朝桌后退了退。“撒旦控制了你,”他说,“不仅是我,还有你。”谢泼德把手伸过桌子抓书,但约翰逊把书拿起来放在了腿上。谢泼德笑道:“你不信那本书,你知道你不信它。”“我信!”约翰逊说,“我信什么、不信什么你根本不知道。”谢泼德摇了摇头。“你不信。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聪明,”男孩低声说,“你什么也不知道。就是我不相信,它也是真的。”“你不相信!”谢泼德说,脸上是一副奚落的表情。“我信!”约翰逊喘着气说,“你看着!”他翻开腿上的书,撕下了一页塞进了嘴里。他瞪着谢泼德,下巴奋力运动着,纸在嘴里被咀嚼出噼里啪啦的细碎的声音。“停,”谢泼德用一种干涩、近乎绝望的声音说,“停。”男孩拿起《圣经》,用牙齿咬下了一页在嘴里用劲嚼着,他的眼睛在燃烧。谢泼德探过身一下把《圣经》从他的手中打落。“走开。”他冷冷地说。约翰逊吞下了嘴里的东西,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眼前出现了什么壮观的幻象。“我吃了它!”他吁了口气,“我像以西结那样把它吃了,比蜜还甜!”“走开。”谢泼德说。他放在盘子旁边的手握紧了。“我把它吃了!”男孩叫着。惊喜使他的脸变了形。“我像以西结那样把它吃了,我不用吃你的饭了,我再也不用了。”“那么走开,”谢泼德轻声说,“走开,走。”男孩起身拿起《圣经》向门厅走去。在门边,他停了下来,瘦小的黑色身影站在门槛上,像是某种不祥的启示。“你被魔鬼控制了。”他得意地说,然后消失了。晚餐后,谢泼德一个人坐在起居室里。约翰逊走了,但他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起初的一阵轻松感过去了,他觉得没精打采、身上发冷,就像什么病要发作似的。恐惧像一团雾似的笼罩着他。约翰逊不会就这么走了,以他的习惯,他不会这么虎头蛇尾,他会回来证明什么的。他也许会一星期后回来朝这座房子放把火。现在什么结局都可能了。他拿起报纸来想看看。一会儿,他扔下了报纸,站起身走进了门厅,在那儿听着。他也许会在顶楼躲着。他走到通往顶楼的门口,打开了门。里面点着油灯,微弱的光线照在楼梯上,什么声响也没有。“诺顿,”他叫道,“你在上面吗?”没有回答。他沿着狭窄的楼梯爬了上去。在油灯投下的奇形怪状的藤蔓似的阴影中,诺顿坐着,眼睛贴在望远镜上。“诺顿,”谢泼德说,“你知道鲁弗斯去哪儿了吗?”小孩弓着身子,背对着他,仔细地看着,一对大耳朵垂到肩膀上。突然他挥了挥手,朝望远镜前蹲了蹲,仿佛生怕看不清什么东西。“诺顿!”谢泼德大声说。小孩一动不动。“诺顿!”谢泼德喊了起来。诺顿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眼睛异乎寻常的明亮。一会儿后,他似乎发觉了谢泼德。“我看见她了!”他喘着气说。“看见谁?”谢泼德说。“妈妈!”谢泼德在门口稳下身子。小孩周围丛林一样的阴影变得更加浓密了。“过来看!”他喊道。他用格子衬衫的角擦了擦汗津津的脸,眼睛又凑到了望远镜上。他的背部紧绷着,手又挥了起来。“诺顿,”谢泼德说,“望远镜里只能看到星云。一晚上看到现在已经够了,上床去。你知道鲁弗斯去哪儿了?”“她在那儿!”他叫道,没有回头。“她在朝我招手!”“十五分钟之内给我上床睡觉。”谢泼德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听见了吗,诺顿?”小孩开始朝着望远镜里疯狂地挥手。“我可是当真的,”谢泼德说,“过十五分钟后我再来看你有没有上床。”他下楼回到客厅,走到前门朝外面看了一眼,天上布满了星,那些他曾经愚蠢地认为约翰逊能够够得着的星星。屋后的小林子里,一只牛蛙在叫,低沉而空洞。他回到椅子上坐了几分钟。他决定上床。他把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向前倾着身子听着——就像灾难发生时的第一声尖利的警报,警笛声缓缓地来到了附近,越靠越近,在屋外猛烈地呼啸一声,停了下来。他觉得有个冷冷的东西压在肩膀上,就像突然罩上了件冰冷的外套。他朝门口走去,打开了门。两个警察夹着约翰逊走了过来,约翰逊咆哮着,双手被铐在一起。一个记者在一旁慢慢跟着,警车里还有另一名警察在等着。“喏,你的男孩,”那个最严厉的警察说,“我说过我们会逮住他的。”约翰逊猛地挣脱了胳膊。“是我等你们来的!”他说,“我要是不想让你们抓,你们哪能抓得住我,是我等你们来的。”他对着警察说话,眼睛却斜看着谢泼德。谢泼德冷冷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让他们抓住?”记者问道,想凑近约翰逊。“你为什么有意让他们抓住?”约翰逊的眼睛看着面前的谢泼德,记者的问题似乎使他勃然大怒。“给这个假耶稣看看!”他嘶哑着声音朝谢泼德踢了一脚。“他以为自己是上帝。我宁愿呆在少年管教所也不呆在他家里,我宁愿呆在猪圈里!他被魔鬼控制了,他连左右手都分不清,他连他那个疯儿子都不如!”他停了一下,然后突然不可思议地强调道:“他给我出了好多主意!”谢泼德的脸变得煞白,他抓住了门边。“主意?”记者急切地说,“什么主意?”“不道德的主意!”约翰逊说,“还能是什么主意?但我不会听他的,我是基督徒,我是……”谢泼德的脸痛苦地紧紧绷着。“他知道自己的话是假的,”他颤抖地说,“他知道自己在撒谎。我为他想尽了一切办法,为他所做的事比为我自己孩子做的还多。我想拯救他,我失败了,但这种失败是体面的。我没有什么可自责的,我没给他出过什么主意。”“你记得是什么主意吗?”记者追问道,“能告诉我们他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他是个肮脏的无神论者,”约翰逊说,“他说没有地狱。”“好吧,他们见过面了,”一个警察会意地叹了口气说,“我们走吧。”“等等。”谢泼德说。他跨下一级台阶,用近乎绝望的眼神盯着约翰逊的双眼,仿佛这是他为了挽救自己所作的最后一次努力。“说真话,鲁弗斯,”他说,“你不想撒这个谎。你并不坏,你只是太糊涂了。你不用做这种事来弥补你的那只脚,你不用……”约翰逊猛地冲到前面。“听听他!”他尖叫道,“我说谎、偷东西,因为我干得出色!跟我的脚无关!最先进去的是瘸子!瘸子终将聚到一起。我要人拯救的时候耶稣会来拯救我,不是这个臭无神论者,不是这个……”“好了,好了,够了,够了。”警察说着把他拽了回去。“我们只想让你看看我们抓住了他。”他对谢泼德说,说完两人转身把约翰逊向外拖去。男孩半转着身子朝着谢泼德尖叫着。“瘸子将得到猎物!”他尖声叫着,但他的声音被汽车罩住了。记者爬到驾驶员旁边的座位上用力关上了车门。警笛响着尖利的声音隐入了黑暗中。谢泼德立在原处,身体微微地弯着,一副被子弹打中后还硬撑着的模样。一会儿,他转身回屋,坐在原来坐的那张椅子上。他闭上眼睛,眼前呈现出约翰逊在警察局里被一圈记者围着的样子,约翰逊在那儿绘声绘色地撒着谎。“我没有什么可自责的。”他低声说。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无私的,他只想挽救约翰逊,让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自己毫无保留地去做了,牺牲了自己的名誉,他为约翰逊做的比为自己孩子做的还多。罪恶感像一股气味悬浮在他的周围,这股气味是这样的近,就像来自自己的呼吸。“我没有什么可自责的。”他重复着。他的声音听起来干涩而刺耳。“我为他做的比为我自己孩子做的还多。”一阵恐惧袭上了心头。他听到了男孩那得意的声音。撒旦控制了你。“我没有什么好自责的,”他又开始道,“我为他做的比为自己孩子做的还多。”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对自己的指控。他无声地重复着这句话。慢慢地,他的脸变得毫无血色,在那一圈白发下显得灰沉沉的。这句话在他的心里回响着,每个音节都隐隐地敲击着他。他拧紧了嘴巴、闭上眼睛,似乎受到了某种启示。他的面前浮现出了诺顿的脸,呆滞而绝望,左眼微微向外倾斜,仿佛不能正视眼前的悲伤。他对自己厌恶,感到揪心,这种厌恶是如此的清晰和强烈,连自己的呼吸也因此急迫起来。为了自己形象的满足,他抛弃了自己的孩子。他看到那个目光敏锐的魔鬼正透过约翰逊的眼睛阴险地看着他。他的自我形象一点点地枯萎,直到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黑暗。他瘫坐在那里,吓呆了。他看到了望远镜前的诺顿,全神贯注地伏在上面,看到他举着胳膊疯狂地挥舞。突然,他感觉到一种痛彻肺腑的爱,这种爱像一股新的生命注入了他的身体。儿子的那张脸变了,代表着他的自我拯救,代表着所有光明。他发出了欣喜的呻吟。他要为他做他需要的一切。他再也不会让他受苦。他要担负起母亲和父亲的双重责任。他跳起来跑向他的房间,他要吻他,告诉他自己爱他、再也不辜负他。诺顿房间里的灯亮着,但床上没有人。他转身冲上了通往顶楼的楼梯。到了顶楼,他猛地一个踉跄,仿佛踩到了一个深坑的边缘。三脚架倒在地上,望远镜躺在地板上。上面几英尺的地方,在丛林般的阴影中,小孩吊在一根横梁上。他从横梁上飞入了太空。(全文完)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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