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中国故事】笑脸（《妮妮下乡》2）李春雷，文学创作一级，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系中宣部确定的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岁》，长篇报告文学《钢铁是这样炼成的》等19部，中短篇报告文学《木棉花开》《夜宿棚花村》和《朋友——习近平与贾大山交往纪事》等100余篇。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河北省“五个一工程”奖、孙犁文学奖等。三、笑脸▲大山里的修路工来源：花瓣网这是一个绝望的、哀寞的小村，被连绵起伏的山峰抛上高高的、孤寂的山顶。蜿蜒曲折的山路，像一根细细的瓜秧，勉强生长出小村这样一个形枯容槁的瘦瓜；又像一根营养不良的脐带，远远地蒂结在黄土高原的胎盘上，致使小村先天发育不足。交通不便，小村有如孤岛，将村民世世代代囚禁在山顶。因为贫穷，导致这里教育缺失、婚姻状况日益恶化。而教育缺失和婚姻状况恶化，又使小村更加贫穷、雪上加霜。互为因果的两个难以打破的怪圈，愈演愈烈，死死地勒在小村的脖颈上，几欲窒息。作为一名人轻言微的扶贫干部，王海妮实在能力有限，甚至无能为力。可她，始终以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勇气，试图将小村唤醒……8一张蓝图，铺就在高庙村9个社之间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旁。枝枝杈杈的水泥路，将把各个社紧密地连在一起，连通县城、走向兰州、通往世界……高庙村悬挂在海拔2100多米的高山上。172乡道，像一根被随意甩下的麻绳，左舞右摆地飘荡在层层叠叠的大山之间，时隐时现。绳子的一头拴着高庙寡淡的日子，另一端则垂吊着村民们对山外的猜测。千百年来，山里人踩着这根绳子，穿梭在黑黑白白的日子之间，走过春夏秋冬。去往高庙村的路越走越细，土地越来越瘦。王海妮的心情，渐渐变得沉重起来。……山村贫穷，交通不便是主要原因之一。一年前，水泥路终于修上高山，修到了高庙村的村口。可是，全村9个社之间的路，依然是世世代代的村民们一脚脚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多数只能过人，不能通车。农忙时节，村民们只能肩扛手提，将粮食搬运回家。条件好的人家，才有小毛驴帮忙。海妮将高庙村一段段蜿蜒曲折、陡峭壁立的黄泥小路和村民艰难出行的景况，拍成原滋原味的照片，拿给省文联的领导看；把行路难制约小村发展的情况，如实作了汇报。农村要脱贫致富，必须先修路。可是算算造价，每公里需要40余万元，省文联哪有资金呢？没钱，对文联这种被公认的清贫单位来说，的确是最充分的理由，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复来自各方的责问。是啊，谁能指望这样一个清贫单位，在脱贫攻坚的主战场上，会大有作为呢？然而，省文联却认真了。没有资金？但省文联团结着一大批有爱心、有热情、有担当的艺术家。于是，在党组的大力倡议下，陈伯希、莫建成、张改琴等知名艺术家，把爱心倾注笔端，挥毫泼墨，创作出了180余幅书画作品，在临洮县文化中心，举办义拍活动。最终，这些艺术作品，变成了258.76万元真金白银。随后，省文联又在北京举办了一次书画艺术作品义拍活动，筹集资金180万元。共计438.76万元善款，全部用作高庙村基础设施建设资金！要说，这笔资金，也是巨款，可用于扶贫，却是捉襟见肘。单说修路，仅仅能修十多公里。然而，按照省文联与王海妮的筹划，需要建设、投资的地方多多。不过，资金的确像一艘破冰船，虽然不可能解决所有问题，但毕竟可以在困难冰封的水面上，犁出一条航道，让梦想得以扬帆启航。为高庙村修路，很快便提上议事日程。具体负责人，就是王海妮。一张蓝图，铺就在高庙村9个社之间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旁。枝枝杈杈的水泥路，将把各个社紧密地连在一起，连通县城、走向兰州、通往世界……柴生芳把路修到了村口，海妮接续着，修进各社、修进村民的家门。她忽然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接过了柴生芳手里的接力棒，去完成他未竞的事业。因此，海妮对于修路，工作之外，又多了一份特殊的感情。多么奇妙啊，十多年前的一段缘份，像两颗渐行渐远的行星，围绕各自的圆心旋转。特别是其中的一颗星已经陨落了，原本不可能再有交集。可谁能想到，两颗星分别穿越了一段时空之后，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再次相遇呢？其实，海妮根本想不到，这仅仅只是开始，此后发生的事情，更让她惊讶万分。9看着渐渐失控的局面，海妮心急如焚。再这样闹下去，凶多吉少。可是，一片混乱中，她也无计可施。修路，必然要拓宽、截弯取直，因此免不了占用耕地。第一期工程占用耕地不足4亩，共涉及十余户村民。外出打过工的村民见识广，知道城市里占地补偿费高，就算天天吃肉，一辈子都花不完。因此，涉及占地的村民便互相纵恿，向工程负责人王海妮索要占地补偿费。甚至有人想趁此机会，大赚一笔，发家致富。每一户涉及占地的村民，背后都有一个家族。为了使自己人争得利益，族人们便呼儿唤女，前来帮腔助阵。近百名村民围堵在施工现场，吵吵嚷嚷，扬言不给补偿费，休想动一铲土！海妮上前劝解，可是根本没有人听她。微弱的声音，像怒涛轰鸣中的鸟啼，话刚出口便被淹灭了；像朝熊熊烈火中泼入的一杯水，还未落到火上，就被烤干了。看着渐渐失控的局面，海妮心急如焚。再这样闹下去，凶多吉少。可是，一片混乱中，她也无计可施。海妮的大脑，高速运转，像一具灵敏的雷达，在搜肠刮肚地捕捉解决问题的办法。怎奈村民们的情绪像奔腾的黄河，水势滔滔，想要截住洪流，即使有大禹的神勇，也束手无策。想到了大禹，海妮猛然想到了因势利导、疏解洪流。受此启发，她让涉事村民每户派一名代表，到村委会开会，商讨补偿方案；施工人员，原地待命；其他人员，各自回家。涉事村民代表从煽风点火的人群中抽身出来，走在去往村委会的路上，顿时显得势单力薄起来。但是，他们还是虚张声势地揎拳捋袖、摩拳擦掌，一副谈不拢就动手打架的样子。海妮虽然心里怕得要命，又兼山高路陡，好几回自己差点把自己绊倒。可她还是硬撑着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她的经验，处理这种问题，首先气势上不能输。涉及占地的事主走了，施工现场便像釜底抽薪的火焰，没有了可燃物，帮腔的村民也随即偃旗息鼓。坐在村委会的会议室里，涉事村民代表噪噪杂杂。有的旁若无人、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的补偿要求；有的几个人交头接耳，秘密商讨赢得谈判的办法；有的坐在那里东张西望，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瞧瞧那群，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王海妮只顾给他们端茶倒水，并不插话。每一位村民面前都放上了一杯水，她才坐下来。村民们的吵闹声渐渐稀了，纷纷把目光转向王海妮。海妮说，咱们的目的是修路，吵吵闹闹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她顿了一下接着说，省文联是一家清贫单位，为了给村里搞基础建设，征集义拍书画作品，募集资金，也是勉为其难。大家都知道，两次义拍，共筹得438.76万元。这些钱用于村里的基础建设，其实并不宽裕。这次修路，计划先修8.7公里。按照每公里需要40万元计算，得348万元。剩下的90多万元，还要建村民文化广场，还要发展产业带领大家脱贫致富，根本不够用。那么，咱们的占地补偿费该从哪里出？大家都说说看，怎么办？村民们面面相觑，都不说话。这时，有一位40来岁的村民左顾右盼一番说：“我没上过学，不会算账，不知道那钱花多少剩多少。可我知道，修路占地，补偿费就该从修路的钱里出。”“那修路的钱不就不够用了吗，路还怎么修？”“修路钱不够，修到哪算哪呗。”他刚说完，另一位村民接过话茬说：“你倒愿意。你家住在村街旁，路怎么修都能修到你家门前。”先前说话的村民哈哈一笑，露出一口烟熏的黄牙，大大咧咧地说：“我不管那么多，只要俺家门前的路修了就行。”海妮淡淡地笑笑说：“修路占地，补偿费从修路经费里出，倒也合情合理。”那位村民受到海妮的肯定，颇感自负地看了其他村民一眼。海妮接着说：“不过，咱们办事得公道。钱不够用，路修到哪算哪不行，别人会有意见。我看咱们这样，钱因为占地补出去，占了谁家的地补了钱，谁家地头的那一段路就不修。这样合理。”有位村民听出了海妮话里的玄机，直言快语地说：“占了谁家的地补了钱，那段路就不修，路不修，地也不用占了嘛，哪还有补偿费呀？”这位村民说完，顿觉失口，赶紧低下了头。“倒也是。”海妮故作惊讶地说，“我还真没有想到。这下倒好，省下补偿费，咱们可以在其他地方多修一些路啊，大家走着方便。”村民们都不吭声了，低着头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如果要补助费，自家地头的路修不成。路修不成，不用占地，也就没了补偿费。自家地头的路不修，也得不到补偿费，这不是瞪着眼白吃亏的事吗？盼路盼了几辈子，鸡飞蛋打一场空，不划算！可是，村民们也不死心呀，毕竟这一次靠补偿费发家致富的机会千载难逢，怎么可能白白放弃呢？于是纷纷让海妮再想想办法，给争取争取。海妮说：“今天早上有人跟我说，在兰州一领席大小的地面被占用，就能获赔上万元。可大家得明白，那是在兰州。咱们高庙村的地能值多少钱，我想大家心里有数。因此，即便得到补偿，仨核桃俩枣的，也富不了。可是，要把路修好，咱们就可以脱贫，就能致富。“修路占用了你们的耕地，村里可以协调置换，绝对不会让大家吃亏。占地补偿款的事，我也会尽力为大家争取。如果争取不下来，希望大家能够理解。“大家晓明大义，促进工程进展，全村的乡亲们也会为大家点赞的。”……道路硬化工程重新开工了。占地补偿费最终也没能争取下来，涉及占地的村民也没人再提此事。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只要讲明道理，谁也不会胡搅蛮缠。10千百年来神情哀寞、精神萎靡的小村，被笑脸点亮了。村民为讨要修路占地补偿费闹事的那天傍晚。放学后，苟玲玉的父亲去田里干活，还没有过来接她。她便来到海妮的办公室。几个月来，她们早成了好朋友。海妮让她在自己的桌上写作业，边做饭边给她辅导。过了一会，小姑娘眼神迟迟疑疑、大惑不解地问：“阿姨，怎么总有人跟你吵架呀？他们欺负人。”海妮听了心里一酸，勉强地笑笑说：“那不是吵架，是讨论问题呢。”这个懂事的小娃娃两眼迷离，若有所思。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嘴角动动，但终于还是没说，又埋下头写作业了。海妮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她的身世。在她刚刚出生几个月的时候，母亲不堪贫困，离家出走，再无音讯。小玲玉与父亲相依为命，艰难度日。类似小玲玉家的这种情况，高庙村还有7家。这个总共才307户人家的小山村，竟然有8户人家的媳妇离家出走，实在令人震惊。然而，这就是大山深处让人触目惊心的现实。因为贫穷，婚姻家庭这一最基础的社会细胞，正在发生病变，而且日益恶化！高庙村不单有一群跑了媳妇的鳏夫，更有一帮形影相吊的光棍。并且，大龄男青年越来越多，既便倾家荡产，拿出彩礼，也没有女子愿意上门。因为贫穷干渴，山上的适龄女青年都把目光定格在了山下的川里，虽然那里条件也很艰苦，但总比山上优越很多。川里的女娃呢，则再攀高枝，嫁去镇上、县城。婚姻生态平衡完全被打破了，这可苦了山上的男娃，多数成了婚姻困难户。即便家境好些的男娃，也寻不上好媳妇，或矮、或丑、或残障。而且，高得让人望而却步的彩礼钱，往往把家庭折腾个底朝天。过个三年两载，还保不齐媳妇就离家出走了，落得个人财两空。婚姻状况的恶化，直接造成了贫困山区的人口质量下降，因而导致贫穷的代际传递。而这，正是脱贫攻坚路上最顽固的绊脚石之一，短时期内绝难搬除。海妮的眼前，闪现出一张张灰灰黄黄、神情哀寞的面孔；耳边，不时响起一声声沉重、无奈的叹息……村里的路修通了，先修水泥路8.7公里，随后又修沙石路7.8公里。夜晚，站在村头，看着明亮的路灯下，平坦的水泥路牵手各社、走出小村、驰向远方……这是一条走出大山的路，更是一条新思路。修完路，海妮立即着手筹划修建村民文化广场。这时候，省上正好整体推进农村基础设施建设，村民文化广场，就是其中的主要项目之一，每个村拨发20万元专项资金。省上投建的文化广场，主要硬件设施是运动器械、阅报栏、宣传栏等等，为村民茶余饭后提供活动场地。可是，农闲或过年过节时，村民们要开展娱乐活动，仍然没有专门场所。省文联党组研究决定，在省上配套资金的基础上，再出资15万元，为高庙村建造一个带有戏台、图书室、娱乐室的综合性文化广场。2015年11月，高庙村村民文化广场开工建设，仍由王海妮具体负责实施。广场建设，需要占用一户村民的部分耕地。村里承诺在其他地方划分耕地，用以置换，但这位村民不同意，强烈要求省文联给予补偿。其他村民看不过去，就以修路占地的事例说服。可他说，修路你们不要占地补偿费，那是因为你们怕自家地头的路不修。我怕什么？修了广场又不是我一个人看戏，凭什么就白白占我的地？不是从别处另划一块地给你吗？那也不行，不给补偿费，谁也别想占地！谁都想文化广场建在自家旁边，健身、看戏方便。于是，周边的村民就纷纷劝这户村民，让他放弃补偿。可他放言，只认钱，不认人，谁劝都没用。这时候有人说，王海妮已经在别处考察场地了，文化广场准备建到别处。周边的群众一听，脸色就不如原先生动了，也失去了劝说的耐心。再对那户村民说话，就充满了火药味。那户村民暗自思忖，如果广场真的另建别处，必然得罪周边邻居，更别说补偿款了。沾小便宜吃大亏！因此，他主动找到王海妮说，补偿款可以不要，但必须给一幅省里书画家的字画。就在几个月之前，王海妮将中堂字画送到村民家中，村民们还摇着头说不要呢，现在，竟然开始主动索要字画了。显然，小村的心思正在悄悄发生变化。之前，为了振奋小村精神，省文联曾组织省楹联协会的艺术家们，深入到高庙村，体验生活，现场创作。然后，由省上的著名书法家书写，制作成了铁质、红底黑字的永久性楹联。有的楹联嵌入了户主的姓名，有的融入了对户主的良好祝愿，有的根据户主的理想描绘美好前景……各有各的特点，每一副都是量身定做、全球唯一！楹联制作出来，挂在农户的家门口，让人眼前一亮。原本土里土气的院门，顿时精神焕发。省文联还组织省摄影家协会的摄影家，来高庙村捕捉村民们的笑脸，制作了一堵高高大大的笑脸墙，立在村子中央。千百年来神情哀寞、精神萎靡的小村，被笑脸点亮了。……文化广场建成后，省文联请省陇剧团来高庙村演出。村民们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家门口欣赏到了规模宏大的文化盛宴。从此，各种文化下乡活动的大幕，徐徐拉开。村民们的心壁上，投射进了绚烂的文化曙光和芳香……▲高庙村文化广场活动-未完待续-原文刊于《中国作家》纪实版2017年第11期与中国文学责任编辑：